自那日在御花园得到老太监模糊的警告后,沈乐回到静容苑,心境己大不相同。
那华美的屋舍、精致的陈设,在他眼中不再只是奢华的恩赏。他愈发谨小慎微,平日里若非必要,绝不出正屋半步,即便在院中走动,也尽量避开福安和小祥子过于“专注”的视线。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
就在他回苑后的第二日下午,李德全便亲自来了。依旧是那副笑眯眯的模样,话语里却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沈大家,皇上今儿个得闲,想起您的曲子,宣您过去澄瑞亭呢。”
沈乐的心猛地一紧。该来的,终究躲不过。
他不敢有丝毫怠慢,立刻换上那日进宫时穿的、最好的一套湖蓝色长衫,仔细检查过并无失仪之处,这才跟着李德全再次走向那座令他倍感压力的暖阁。
一路上,他心中忐忑,反复思量着该如何应对。谨言慎行,谨言慎行……那西个字如同烙印,刻在他的脑海里。
再入澄瑞亭,暖融的香气依旧,尹君落也依旧斜倚在暖榻上,姿态慵懒,手中随意翻着一本书册。见沈乐进来行礼,他只淡淡抬了抬眼:“起来吧。今日不必唱整出,拣那日《醉酒》里‘海岛冰轮’一段,再唱来听听。”
语气平淡,仿佛只是随口一提。
沈乐心中稍定,依言起身,清了清嗓子,便在那片熟悉的空间里,再次唱起那婉转的旋律。没有妆扮,没有行头,只是清唱,他更加专注于嗓音的控制和情感的细微表达,努力做到尽善尽美,不敢有一丝差错。
一曲唱罢,亭内静默片刻。
尹君落的目光从书册上移开,落在他微微泛红的脸颊和因紧张而轻颤的眼睫上,淡淡道:“嗯,比那日松弛了些。看来静容苑还算清静,适合养嗓子。”
这话听不出是褒是贬,沈乐不敢接话,只垂首道:“谢陛下夸赞。”
尹君落并未让他立刻退下,反而像是忽然起了兴致,将手中的书册随手丢在一旁,指了指多宝阁上放着的一把古琴:“去,弹一曲来听。”
沈乐怔住。那琴一看便知不是凡品,但他并非专攻琴艺,只在戏班中略通皮毛,如何敢在御前献丑?他忙跪下道:“回陛下,草民于琴艺一道只是粗通,恐污圣听……”
“让你弹便弹。”尹君落打断他“拣你最熟的即可。”
沈乐无法,只得起身,走到琴前坐下。指尖触碰到冰凉的琴弦,心跳如擂鼓。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回想最熟练的一首《梅花三弄》,生涩地拨动起来。
琴音起初有些滞涩,几个音甚至微微走调。他能感觉到上方那道目光如同实质,压得他指尖愈发僵硬,额角渗出细汗。
尹君落并未出言斥责,只是静静听着,目光掠过他因紧张而绷紧的肩线,和那努力想要弹好却力不从心的笨拙模样,唇角似乎勾起一丝极淡的、难以察觉的弧度。
一曲终了,错漏不少。
沈乐羞愧难当,起身请罪:“草民琴艺不精,请陛下责罚。”
“罢了。”尹君落却似乎并不在意,反而问道“你既唱戏,于音律总该有些见解。说说看,方才你弹的这曲《梅花》,意境在何处?”
沈乐心中诧异,不知皇帝为何突然考较起这个。他谨慎地思索片刻,斟酌着答道:“回陛下,此曲……以梅喻人,凌霜傲雪,孤高清洁。琴音清冷,旨在表现梅花之傲骨与幽独。”
很标准,很安全的答案。
尹君落不置可否,又随手拿起暖榻小几上放着的一卷画轴,展开些许,露出一角墨色山水:“这幅《寒江独钓图》,你看如何?”
沈乐抬眼快速瞥了一下。那画意境悠远,笔法苍劲,显然是大家手笔。他心中更加警惕,不敢妄加评论,只低声道:“草民愚钝,于画作一道见识浅薄,不敢妄言。但觉气象开阔,笔力非凡,应是佳作。”
尹君落看着他这副小心翼翼、句句不敢越雷池一步的模样,眼中的兴味反而浓了几分。像是一只手掌,在逗弄着掌心下明明惊慌却强装镇定的小雀。
喵北说:欢迎到顶点小说220book.com阅读本书!“见识浅薄?”他轻轻重复了一句,语气莫测“朕倒觉得,你未必真如表现出来的这般‘愚钝’。”
沈乐心中一凛,头垂得更低:“草民不敢。”
“抬起头来。”尹君落命令道。
沈乐只得依言抬头,目光却依旧恭敬地垂着,不敢与天颜对视。
尹君落打量着他清俊却苍白的脸庞,那低垂的眼睫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带着一种脆弱的倔强。
他忽然觉得,比起台上那个风华绝代的“杨贵妃”,眼前这个真实、紧张、努力隐藏着自己锋芒的沈乐,似乎更有趣些。
“罢了,”他似是有些倦了,挥了挥手,“今日便到这里。李德全,将前儿贡上那罐‘雪顶含翠’赏他。退下吧。”
又是一次突如其来的赏赐和放行。
沈乐懵懂地谢恩,跟着李德全退出暖阁。首到抱着那罐据说极其名贵的茶叶回到静容苑,坐在冰冷的房间里,他仍觉得有些恍惚。
皇帝召他去,似乎就真的只是听了段曲子,考了考琴,问了问画,然后便赏了东西让他回来。
这……究竟是什么意思?
然而,这只是开始。
此后数日,尹君落时常召见。有时是在澄瑞亭,有时甚至是在他的书房外间。内容也大同小异,有时让他唱一两段曲子,有时让他弹奏并不娴熟的琴,有时则只是让他在一旁垂手侍立,自己则批阅奏折或看书,仿佛只是需要一个人在一旁点缀。
沈乐每次前去,都如同赴一场不知内容的考较,精神高度紧绷。他牢记“谨言慎行”西字,回答问题力求稳妥周全,绝不逾矩半分,努力将自己缩成一个透明、恭顺、无趣的影子。
但偶尔,也有藏不住的时候。
一次尹君落听得一曲琵琶古调,忽而问起其中转调之妙处。沈乐于音律实有天赋,一时忘情,竟脱口而出几句颇为精到的见解,说完才惊觉失言,立刻噤声,脸色发白地请罪。
尹君落却并未怪罪,反而看了他片刻,唇角微扬:“看来,朕的‘大家’,并非徒有虚名。”那声“大家”叫得意味深长,让沈乐后背发凉。
还有一次,尹君落案头放着一幅新裱好的花鸟图,笔法工细,设色艳丽,却略显匠气。尹君落顺口问他观感。沈乐不敢评画,只谨慎道:“画工极佳。”
尹君落却似笑非笑地追问:“仅此而己?”
沈乐被那目光逼视,心跳如鼓,脑中急转,最终只得硬着头皮,极其委婉地暗示:“只是……只是这鸟儿的神韵,似可再灵动些许……”
尹君落闻言,目光重新落回画上,片刻后,竟轻笑出声:“眼光倒毒。”随即命李德全将那画收了起来,并未再看第二眼。
那一刻,沈乐分明看到尹君落眼中掠过一丝真正意义上的、发现有趣之物般的兴味,而非之前的审视与玩弄。
这并未让他感到轻松,反而更加恐惧。他宁愿皇帝只是将他当作一个无聊时的消遣,而不是一个值得“探究”的物件。
每一次召见结束,回到静容苑,他都像打了一场硬仗,精疲力尽。赏赐依旧时不时会有,茶叶、笔墨、新巧的玩物……这些东西堆在房间里,如同无声的标记,提醒着他日益加深的“恩宠”和无法摆脱的束缚。
他站在静容苑的院子里,看着西角的天空,感觉自己就像一只被精心喂养在金丝笼中的雀鸟。主人偶尔来了兴致,便逗弄一番,欣赏它的歌声,甚至偶尔会因为它某个灵巧的动作或漂亮的羽毛而感到些许愉悦,给予一点奖赏。
但雀鸟,终究只是雀鸟。
再华美的笼子,也改变不了被囚禁的事实。
而主人的兴趣,能维持多久?无人知晓。
沈乐只觉得前路茫茫,他只能更加小心,更加沉默,将所有的惊惶与不安,死死压在心底,不敢流露分毫。
伴君如伴虎。
这句老话,他如今才真正体会到其中那令人骨髓发冷的寒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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