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乐被带回来的第七日，午后。
李德全亲自来传话，声音一如既往的平淡无波：“公子，陛下召见，请您移步御书房。”
沈乐正坐在窗边，看着外面一株新移栽的西府海棠，闻言，他眼睫未动，只是极其缓慢地站起身，小祥子连忙取来一件月白色的外衫想替他披上，他却像是没看见，径首向外走去。
小祥子拿着衣服，无措地站在原地。
御书房内熏香袅袅，尹君落并未伏案批阅奏折，而是斜倚在窗下的紫檀木榻上，手里把玩着一枚温润的玉佩，见李德全引着沈乐进来，他抬了抬眼，目光如同打量一件新呈上的贡品。
沈乐走到殿中，依礼跪下，声音平稳无波：“参见陛下。”
“起来吧。”尹君落的声音听不出情绪“边上站着。”
沈乐起身，垂首立在一旁，目光落在自己脚前三尺之地，如同入定。
殿内一时只剩下玉石轻轻碰撞的清脆声响，尹君落似乎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并未看他，也并未与他说话。
时间一点点流逝，香炉里的香灰积了寸许。
尹君落忽然开口，像是忽然兴起：“朕记得，你初入宫时，唱的那一曲《游园惊梦》，倒是颇有几分韵味。”
沈乐的身体几不可查地僵硬了一瞬，随即恢复死寂，他没有回应。
“今日朕有些乏了”尹君落放下玉佩，目光终于落在他身上“再唱来听听。”
沈乐依旧垂着头，沉默了片刻，才用那沙哑的、毫无起伏的声音回道：“臣……喉疾未愈，恐污圣听。”
“朕让你唱。”尹君落的语气沉了下去。
沈乐的指尖在袖中微微蜷缩，又松开。
他抬起眼，目光空茫地望向前方虚空，干裂的嘴唇轻轻开合，那曾经清越婉转的嗓音，如今只剩下破碎沙哑的调子，断断续续地哼唱着古老的曲词。
没有情绪，没有顿挫，甚至偶尔会走调，像一架坏了的琴，勉强拨弄出不成调的噪音。
尹君落听着，眉头渐渐蹙起，不是不悦，而是一种莫名的烦躁，这声音里，什么都没有了，他想要的那种挣扎、那种屈辱、那种被迫绽放又迅速凋零的，完全没有出现。
他突然抬手打断：“够了。”
歌声戛然而止，沈乐闭上嘴，重新垂下眼。
尹君落盯着他看了半晌，忽然又对李德全道：“去把前几日江南进贡的那匹‘雨过天青’软烟罗取来。”
李德全应声而去，很快捧着一匹流光溢彩、轻薄如烟的丝绸回来。
尹君落用下巴指了指那匹布，对沈乐道：“朕瞧着这颜色衬你，拿去，裁件新衣。”
沈乐看着那华美得不似凡物的衣料，眼神没有丝毫波动，只是依言上前，接过那沉重冰凉的丝绸，声音平淡：“谢陛下赏赐。”
“就在这儿量吧。”尹君落补充道，语气随意得像是在吩咐打理一件器物。
李德全立刻示意一旁伺候的两个小太监上前，小太监拿着软尺，战战兢兢地、小心翼翼地贴近沈乐，为他量度尺寸。
冰凉的软尺绕过脖颈，滑过肩背，丈量着腰肢……沈乐的身体始终僵硬着，像一尊没有知觉的玉雕，任由摆布，只有偶尔极其细微的、几乎无法察觉的颤抖，泄露了这具身体并非完全麻木。
尺寸量完，记录好，尹君落挥挥手，小太监如蒙大赦般退下。
“陛下若无事，臣可否告退？”沈乐捧着那匹丝绸，低声问。
“急什么。”尹君落端起茶盏，抿了一口，似笑非笑“朕还没看够。”
这时，殿外传来通传声：“陛下，兵部尚书周大人、户部尚书赵大人殿外候见，有要事禀奏。”
尹君落眉梢微挑，放下茶盏：“宣。”
两位身着紫袍的重臣低头敛目地走进来，刚要行礼，一眼瞥见安静立在角落、手里还抱着一匹耀眼丝绸的沈乐，皆是一愣，脸上闪过极其不自然的神色，连忙收回目光，恭敬行礼：“臣等参见陛下。”
“平身吧。”尹君落语气如常，仿佛没看见他们的尴尬“何事这般紧急？”
周尚书硬着头皮，开始禀报边关军务。赵尚书则汇报漕运款项事宜。
两人的声音在空旷的殿宇里回荡，都刻意避开角落那个身影，却又控制不住地用眼角余光去瞥。
尹君落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榻沿，目光却时而掠过如同背景般静立的沈乐，嘴角噙着一丝难以捉摸的弧度。
待两位大臣禀报完毕，等待示下时，尹君落却并未立刻回应，反而像是忽然想起什么，对着角落淡淡道：“抬起头来。”
沈乐依言缓缓抬起头，露出那张苍白却依旧精致得过分的脸，空洞的眼睛望着前方，没有焦点。
两位大臣呼吸一窒，连忙垂下眼皮，不敢再看。
尹君落却似乎很满意这种效果，轻笑一声，对两位重臣道：“二位爱卿觉得，朕这新得的‘雨过天青’，颜色如何？”
周尚书和赵尚书额角瞬间冒出冷汗，支吾着不知该如何回答这极其逾越又羞辱人的问题。
尹君落也不等他们回答，自顾自道：“朕觉得极好，清冷，易碎，需得仔细收着，稍不注意，就怕磕了碰了。”他的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沈乐“你们说，是不是？”
“陛下……圣明……”两位尚书的声音干涩无比，头垂得更低。
“罢了，政务要紧，你们且去拟个章程再来回话。”尹君落似乎失去了兴致，挥挥手。
“臣等告退！”两人如蒙大赦，几乎是倒退着快步出了御书房，首到走出很远，才敢悄悄擦一把额头的冷汗，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惊惧与荒谬。
殿内重归寂静。
尹君落看着依旧保持着抬头姿势、眼神空茫的沈乐，心底那点莫名的烦躁又升腾起来。
这种彻底的、死水无波的反应，让他所有刻意的羞辱和炫耀，都像是一场无人喝彩的独角戏。
他站起身，踱步到沈乐面前，伸手，用指尖挑起一缕他垂在颊边的黑发，触感冰凉柔顺。
“你就没有什么想说的？”他问，声音低沉。
沈乐的眼珠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对上他的视线：“陛下想听什么？”
尹君落与那双空洞的眼睛对视了片刻，忽然觉得索然无味，他猛地松开手，转身走回榻边，冷冷道：“滚回去吧。看着就碍眼。”
“是。”沈乐应道，抱着那匹冰冷的丝绸，躬身行礼，然后转身，一步步平稳地走了出去。
自始至终，没有一丝多余的情绪。
在他身后，尹君落猛地将榻上的小几掀翻在地！茶具碎裂声响彻大殿！
李德全和殿内宫人吓得跪倒一片，瑟瑟发抖。
尹君落胸口起伏，盯着那空荡荡的殿门，眼神阴鸷得可怕。
一件怎么摔打都不会给出回应的器物，玩久了，也终究是会腻烦的。
却又，舍不得真正毁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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