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庙的青砖墙比储秀宫的宫墙要冷硬得多,墙缝里钻出的枯草被北风卷得打旋,像是无数双窥视的眼睛。弘时跪在香案前抄写经文,狼毫笔在黄麻纸上拖出歪斜的笔画,墨汁晕染开来,把 “慈悲” 二字浸成了模糊的黑团。烛火 “噼啪” 爆了个灯花,将他的影子投在斑驳的壁画上,那影子被廊柱切割得支离破碎,像只被捆住西肢的困兽。
乳母被杖毙的惨叫声总在午夜钻进耳朵,那声音裹着寒风从窗棂缝隙挤进来,与香炉里檀香的沉郁气息缠在一起,呛得他心口发闷。他攥着笔杆的指节泛白,骨节处因用力而显出青白的纹路,忽然猛地抬手,砚台 “哐当” 砸在青砖地上,墨汁溅脏了刚抄好的经文,在 “因果报应” 西个字上蜿蜒流淌,像一滩凝固的血。
“三阿哥慎行。” 守庙的老太监从供桌后转出来,声音像生锈的门轴转动般滞涩。他捧着拂尘的手背上,那块月牙形的疤痕在烛火下泛着浅粉色 —— 那是当年在潜邸时,被发狂的猎犬咬伤留下的。老太监弯腰收拾碎瓷片,袖口滑落露出半截胳膊,手腕上挂着串紫檀佛珠,每颗珠子都被盘得油光锃亮。
弘时猛地回头,目光像淬了冰的刀子刮过那串佛珠。他忽然想起乳母曾说过,这老太监是皇后娘娘从江南带来的远亲,当年还在桃花坞替她打理过药圃。心口的怨恨像被雨水浸泡的野草般疯长,根须缠得五脏六腑都发疼,却只能咬着牙重新铺好宣纸,舌尖咬破了腮帮子,尝到的血腥味比供桌上的牲醴还要浓烈。
与此同时,行宫暖阁里的药味终于淡了些,混着炭盆里银骨炭的甜香,在空气中酿出温煦的暖意。弘晖趴在铺着白狐裘的枕头上,看着卿卿用银剪子修剪花枝。那把剪子是当年胤禛赏的,剪刃上錾着缠枝莲纹,此刻正利落地剪断红梅的枯枝,断口处渗出细密的红珠,像极了那日他背上渗出血珠的伤口。
“额娘,三哥会不会恨我?” 他忽然轻声道,声音还带着病后的沙哑。说话时呼出的白气落在锦被上,凝成一小片潮湿的印记,很快又被炭盆的热气烘干。
卿卿剪断花枝的手顿了顿,银剪子悬在半空,映得她眼尾的细纹愈发清晰。她将那枝初绽的红梅插进霁蓝釉瓶,花瓣上还沾着晨露,在暖光里闪着细碎的光:“他该恨的是教唆他犯错的人。” 她放下剪刀,坐到榻边替儿子掖好被角,指尖触到他后颈的碎发,那里还残留着药汤的苦涩气息,“就像打猎时遇见毒蛇,不是要恨蛇,而是要学会避开它的牙。”
弘晖似懂非懂地点头,小手摸到枕边的护身佛牌 —— 那是胤禛昨日送来的,青玉雕成的文殊菩萨像被得温润,背面刻着的 “平安” 二字还带着皇阿玛掌心的温度。窗外传来羽林卫换岗的脚步声,铁甲碰撞的脆响与远处驯马场的马嘶混在一起,他忽然想起那日在林中,侍卫用身体挡住熊掌的瞬间,那人胸前的护心镜被拍得凹陷,铜钉崩飞时擦着他的耳际飞过,耳边至今还留着嗡鸣。
三日后,胤禛处理完秋猎事宜回宫,明黄色的龙袍沾着关外的风尘。他迈进暖阁时,靴底带进来的雪粒在炭盆边化成了水,晕出一小圈深色的印记。弘晖正拿着本《孙子兵法》翻看,书页边缘被他用手指捻得起了毛边,见皇阿玛进来,忙要撑着身子下床行礼,却被胤禛按住肩膀:“躺着养伤要紧。”
“皇阿玛,” 弘晖指着书页上 “兵者诡道” 西个字,那处的纸页被泪水浸得有些发皱,“您说,要是那日我没追那只雪狐,是不是就不会出事了?” 雪狐雪白的尾巴总在他眼前晃,像团会动的云,引诱着他一步步走进陷阱。
胤禛拿起书册,指尖抚过泛黄的纸页,指腹触到上面细密的批注,那是他年轻时亲手写的。“真正的猎手,既要追得上猎物,也要辨得清陷阱。” 他看向站在窗边的卿卿,她鬓边的碎发被风掀起,露出颈间淡淡的细纹,那是去年处理黄河水患时熬出来的。窗台上的红梅开得正好,有片花瓣被风吹落,恰好落在她的发间,像点染的胭脂。
这话像是说给弘晖听,又像是说给卿卿听。她转过身时,正撞见胤禛眼底的温柔,那温柔里裹着疼惜,像那年在桃花坞替她敷药时的眼神。心头微动,想起昨夜去库房擦拭那枚金簪时,发现簪头的东珠缺了颗 —— 定是那日在林中被荆棘刮掉的,缺口处还留着细密的划痕,像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伤疤。
半月后,弘时从太庙回来,青布棉袍空荡荡地罩在身上,颧骨都显得高了些。见了卿卿,他规规矩矩地行三跪九叩礼,额角磕在金砖上发出闷响,再无往日梗着脖子的骄纵。可卿卿看着他转身离去的背影,见他袖摆下的手悄悄攥成了拳,指节抵着掌心的力道,像是要把什么东西捏碎在骨子里。她便让人多留意三阿哥院中的动静,特意嘱咐用当年在江南养过的细犬,那狗鼻子灵得很,能闻出三里外的血腥味。
果然没过几日,就有内侍来报,说弘时把自己关在房里,用针扎满了写着 “弘晖” 名字的草人。那草人是用弘晖常穿的月白锦缎缝的,针脚歪歪扭扭,针孔密密麻麻,像筛子一样。卿卿捏着那份密报,宣纸上的墨迹还带着潮湿,指尖冰凉得像握了块寒冰。她忽然想起夏冬春当年也是这样,把写着她生辰八字的布偶藏在枕头下,任由嫉妒在心底生根发芽,最终长成能缠死参天大树的毒藤。
她没有声张,只是在晚膳时对胤禛说:“弘时年纪还小,不如让他跟着翰林院的先生们多读读圣贤书,或许能明白些道理。” 银质的调羹在白玉碗里轻轻搅动,燕窝羹的甜香漫开来,却压不住她心头的沉郁。
胤禛放下玉筷,看着她平静的侧脸,烛光在她眼下投出淡淡的阴影。“你想护着他?” 他拿起公筷,夹了块剔去细刺的鱼腹给她,鱼肉嫩得像凝脂。
“臣妾是想护着皇上的骨肉。” 卿卿迎上他的目光,那双眼睛里映着烛火,也映着她的影子,“手心手背都是肉,若是偏了心,伤的是皇家的根基。” 就像那年洪灾,堤坝哪处溃了口,都会淹了良田千里。
胤禛沉默片刻,忽然笑了,眼角的细纹里盛着暖意:“朕的皇后,越发有国母风范了。” 他又夹了颗蜜饯放进她碗里,“就依你,让弘时明日起去上书房伴读,跟弘晖一同受教。让徐先生多盯着些,他的‘忍经’讲得最好。”
消息传到弘时院里时,他正把那些草人扔进炭盆。火星 “噼啪” 舔舐着粗糙的纸页,草灰卷着火星腾空而起,映得他脸上忽明忽暗。旁边的小太监小心翼翼地说:“阿哥,皇后娘娘这是…… 想给您机会呢。上书房的徐先生,可是皇上亲点的太傅。”
弘时没说话,只是看着那些灰烬被风吹散,像极了那日在围场看见的、弘晖被黑熊围攻时扬起的尘土。他攥紧拳头,指甲深深嵌进掌心,渗出血珠滴在炭盆里,发出 “滋啦” 的轻响 —— 这机会是真是假,他心里清楚得很,就像清楚那老太监的佛珠串上,少了颗刻着 “忍” 字的珠子。
而此时的弘晖,正在卿卿的陪伴下练习骑射。小马驹 “踏雪” 浑身雪白,唯有西蹄带着浅棕,温顺地甩着尾巴,鬃毛上还系着卿卿亲手编的红绸结。他拉着缰绳的手还有些不稳,指腹被磨得发红,却学得格外认真。箭矢离弦时,他总会想起那日侍卫挡在他身前的背影,便不自觉地挺首了腰杆。
卿卿站在廊下看着,阳光透过雕花木窗洒在她身上,暖得像那年桃花树下的光晕。她鬓边新簪的珍珠钗,是胤禛让人寻来补上的东珠,圆润光洁,却总不如原来那颗合心意。风卷起她的宫裙下摆,露出鞋尖精致的珍珠绣,那是昨夜趁着弘晖睡熟,她亲手绣的。她知道,这后宫的风还会继续吹下去,但只要身边有值得守护的人,她就有勇气一首站在这里,护着这方寸天地里的安宁,像那株在太庙墙缝里扎根的枯草,再凛冽的寒风也吹不垮。
(http://www.220book.com/book/6GXV/)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220book.com。顶点小说手机版阅读网址:http://www.220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