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书房的檀香比太庙的更清冽些，是用江南运来的白檀木烧的，烟气在晨光里织成淡青色的网，缠绕着梁上悬着的 “学海无涯” 匾额。弘时捧着《论语》坐在靠窗的位置，窗纸被风鼓得微微颤动，映出他紧抿的嘴角。右手食指无意识地抠着案几边缘的缠枝纹雕花，那处的红木纹理己被指甲划得发白，像道被反复撕扯的伤口，露出底下浅黄的木芯。
“三阿哥，‘克己复礼’该如何解？” 徐先生的声音从书案后传来，带着晨起未散的沙哑。老夫子放下手中的狼毫，笔杆上还缠着防滑的蓝布条，目光落在弘时摊开的书页上 —— 那里的 “仁” 字被浓墨涂成个黑团，墨汁渗透纸背，在案几上洇出小小的印记，像滴凝固的血。
弘时猛地回神，指尖在案几上蹭出细碎的木屑，混着檀香的粉末粘在指腹。他抬头时，睫毛上还沾着点墨灰，正撞见弘晖投来的目光。那孩子坐在对面的紫檀木椅上，锦缎椅垫被坐出浅浅的凹陷，手里的《孙子兵法》翻到 “不战而屈人之兵” 那页，嘴角噙着的浅浅笑意，在晨光里泛着柔和的光，却被弘时看成了无声的嘲笑。
“回先生，” 弘时的声音有些发紧，喉结在青布衣领下上下滚动，像吞了颗硌人的石子，“克制己欲，复归周礼。” 他说着，指甲深深掐进掌心，那里还留着前日被炭盆烫出的红痕，此刻被掐得泛起白边，疼得他舌尖发颤。
徐先生点点头，山羊胡上沾着的墨渍随着动作轻轻晃动。他转身在乌木黑板上写下 “忍” 字，狼毫笔锋遒劲，墨汁在黑板上晕开，像滴进清水里的血。“忍字头上一把刀，” 老夫子捻着胡须，目光扫过两个孩子，落在弘时攥紧的拳头上，“能忍一时之辱，方得长久安宁。”
这话像根淬了冰的针，精准地刺中弘时心口最疼的地方。他瞥见弘晖正低头在书页上批注，狼毫笔尖划过纸页的沙沙声，在寂静的书房里格外刺耳，像无数只蚂蚁爬过心尖。忽然想起昨夜小太监回报，说皇后娘娘让人把那只救过弘晖的细犬，养在了弘晖的院子里，还给它取名 “护主”，用的还是皇上赏的银项圈。
午时散学的钟声响在廊下，铜钟的余韵震得窗纸嗡嗡作响。弘晖抱着书册刚走到月洞门，藕荷色的书套边角蹭过青石门框，就被弘时拦住了去路。“六弟，” 弘时的声音压得很低，气音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未散的墨味，“听说额娘赏了你只好狗？”
弘晖停下脚步，怀里的书册滑出半本，露出里面密密麻麻的朱笔批注，像落了满纸的红梅花。“是呀，三哥要去看看吗？” 他仰起脸，阳光透过门楣的雕花落在他脸上，眼睛亮得像盛着碎金，“护主可聪明了，能认出我穿过的所有衣服，连洗得发白的旧箭服都认得。”
弘时的目光落在弘晖发间的玉簪上，那枚羊脂玉簪雕着麒麟送子的纹样，簪头的红宝石在阳光下闪着细碎的光，是前几日皇上赏的生辰礼。他忽然笑了，嘴角弯起的弧度里裹着冰碴子：“好啊，正好我新得了袋江南的桂花糕，蜜渍的，咱们一起喂狗。”
两人并肩往偏院走，石板路上的青苔被踩得发滑，沾在靴底发出轻微的 “滋滋” 声。弘晖没注意到，弘时垂在袖中的手正攥着个油纸包，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里面是从库房偷拿的巴豆粉 —— 那是去年御膳房做泻药时剩下的，他一首偷偷藏在枕头下的暗格里，纸包上还留着淡淡的药味。
偏院的狗舍前，细犬 “护主” 正趴在棉垫上打盹，耳朵尖却竖着，听见脚步声立刻支起身子。它浑身的黄毛在阳光下泛着光泽，看见弘晖便摇着尾巴扑过来，尾巴尖扫过他的手心，带着温热的触感和青草的气息。弘时站在三步开外，看着那狗亲昵地蹭着弘晖的衣角，忽然觉得那毛茸茸的尾巴像极了那日引弘晖入陷阱的雪狐尾巴，晃得他眼睛发疼。
“护主，来吃糕。” 弘时拆开油纸包，指尖捏着块桂花糕递过去。糕点的甜香混着淡淡的药味飘散开，粉白的糕体上还粘着几粒金黄的桂花。护主却往后退了两步，喉咙里发出警惕的低吼，鼻尖翕动着嗅了嗅，转而叼起弘晖脚边的一块莹白石子，轻轻放在他手心里，石子上还带着露水的凉意。
弘晖摸了摸护主的脑袋，指尖穿过它柔软的绒毛，忽然抬头对弘时说：“三哥，护主不爱吃甜的，它喜欢啃酱骨头。” 他晃了晃手里的石子，石子在阳光下折射出细小的光斑，“你看，它还会给我捡石头玩呢，说这是天上掉下来的星星。”
弘时的脸瞬间涨得通红，像被泼了盆滚烫的胭脂，捏着油纸包的手指关节发白，几乎要把纸包捏碎。他看着护主那双黑亮的眼睛，瞳仁里映着自己扭曲的影子，忽然觉得那狗像是在笑他，笑他连只畜生都算计不了。转身时，袖中的巴豆粉撒了出来，落在青石板上，像一小撮散落的砒霜，被风一吹，化作细小的粉末。
这一切，都被躲在廊柱后的内侍看在眼里。那小太监屏住呼吸，青砖地上的凉气透过薄薄的靴底渗上来，他看着弘时转身离去的背影，青布棉袍下摆扫过撒落的药粉，忙将这幕记在心里。傍晚时分，消息就传到了卿卿耳中。
卿卿正坐在窗前绣荷包，明黄色的缎面在膝上铺开，像片灿烂的阳光。银线在指间缠绕，忽然被针尖扎破了手指，血珠争先恐后地涌出来，滴在缎面上，像朵骤然绽开的红梅。她 “嘶” 地吸了口冷气，指尖的刺痛让混沌的思绪清明了几分。
“娘娘，要告诉皇上吗？” 侍女捧着止血的药膏，白瓷小盒上的缠枝纹映着她担忧的脸，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卿卿用清水洗掉血渍，殷红的血水顺着指尖滴进铜盆，在水面漾开小小的涟漪。“不必，” 她重新拿起绣花针，针尖穿过缎面，留下细密的针脚，像在缝合道看不见的伤口，“小孩子家家的把戏，不必惊动皇上。” 但她心里清楚，这把戏背后藏着的怨恨，己经像毒草般蔓延到了根部，连阳光都照不透。
当晚，卿卿让人给弘时送去一碟刚出炉的杏仁酥，酥饼上撒着细细的白糖，像落了层雪。描金的碟子里压着张洒金纸条，上面是她亲手写的三个字：“犬知义”，墨色温润，带着淡淡的兰花香。
送点心的小太监回来禀报，说三阿哥看了纸条后，捏着纸条的指节发白，猛地将整碟酥饼都倒进了泔水桶。青瓷碟子撞在木桶边缘，碎成了好几片，酥饼的碎屑混着馊水溅得满地都是，像幅被撕碎的画。
卿卿听着，只是将绣了一半的荷包放进紫檀木抽屉。荷包上绣的是两只嬉戏的幼鹿，鹿角上还缠着浅粉色的桃花，她原本想在重阳节送给两个孩子。如今看来，这针脚还得再密些，才能缝住那些看不见的裂痕。窗外的月光透过窗棂照进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像极了人心深处那些无法言说的暗涌，在寂静的夜里无声地翻涌。
(http://www.220book.com/book/6GXV/)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220book.com。顶点小说手机版阅读网址：http://www.220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