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沙似乎成了西夏土地的永久主题曲。
狄青小队带着满身疲惫和一丝对未知的警惕。
终于在天边看到了一道模糊的土黄色轮廓。
黑水城。
它匍匐在戈壁边缘，像一头疲惫的巨兽。
城墙是用夯土垒砌，久经风沙侵蚀，显得斑驳而沧桑。
城头上飘荡着西夏的旗帜，几个黑点般的士兵在上面来回巡逻。
远远望去，透着一种沉闷的压抑感。
“嚯，这城……长得挺务实啊。”
赛时迁眯着眼评价。
“跟咱汴梁的琉璃瓦、红墙根一比，简首是土坷垃和细点心的区别。”
越靠近城门，气氛越发凝重。
进出的人流复杂异常：
裹着皮袍、面色黧黑的党项牧民，牵着驮满皮毛的骆驼；
戴着小白帽、眼神精明的回鹘商人，大声讨价还价；
甚至还有一些穿着宋人服饰、但神情麻木的汉人，或挑着担子，或低头匆匆走过。
空气里混杂着牲畜的腥膻、尘土的干燥，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城门口的盘查异常严格。
一队西夏士兵眼神凶狠地盯着每一个进城的人。
不时粗暴地拉扯行李，大声喝问。
一个试图蒙混过关的货郎被一脚踹翻在地，货物散落一地。
引来一阵压抑的骚动和士兵的厉声呵斥。
狄青心里咯噔一下，压低声音：“都机灵点，照之前商量好的说。”
轮到他们。
士兵拦住去路，刀鞘一横，叽里咕噜问话。
王小石紧张地上前，磕磕巴巴地用西夏语回答：
“做…做生意…从…南边来…”
那士兵上下打量他们。
尤其多看了几眼狄青脸上那尚未完全褪去淤青的刺字（虽然用泥土稍微遮掩了）。
眼神充满怀疑。
他伸手就去翻驮马上的货物。
狄青心里暗骂韩琦抠门。
这要是被翻出那些次品，搞不好当场就得穿帮。
他赶紧上前一步，脸上堆起生意人惯有的谄媚笑容。
不动声色地塞过去一小块碎银子（从死去的西夏兵身上摸来的）。
用半生不熟的西夏语夹杂着汉语说：
“军爷辛苦…一点茶钱…小本生意…”
那士兵掂量了一下银子，脸色稍霁，但手还是继续翻着。
眼看就要摸到那摞“一碰就碎”的瓷器，狄青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赛时迁突然“哎哟”一声，假装被马缰绳绊了一下。
一个趔趄撞向那士兵，手里不知怎么滑出一小包东西。
掉在地上，散开——是几块品相还不错的肉干（也是从西夏兵那里缴获的）。
士兵被撞得一愣，低头看到肉干，喉结下意识滚动了一下。
边关苦寒，这种零嘴可是硬通货。
赛时迁慌忙捡起。
嘴里连连道歉（没人听得懂他在嘟囔什么“地太滑”、“没吃饭”之类的废话）。
顺势就把那包肉干全塞进了士兵手里。
士兵犹豫了一下，看了看手里的肉干和银子。
又扫了一眼这群风尘仆仆、看起来没什么油水的“商人”。
最终不耐烦地挥挥手，示意他们赶紧滚进去。
“呼……”
几人暗暗松了口气，牵着驮马，低着头，快速混入了城中。
城内的景象更加光怪陆离。
街道狭窄而拥挤，两旁是低矮的土坯房子。
间或有一些砖石结构的建筑，似乎是官署或寺庙。
空气中弥漫着更复杂的气味：
烤馕的焦香、浓郁的民族香料、未鞣制彻底的皮革酸味、
还有牲畜粪便的味道，
各种气息混合在一起，扑面而来。
市场是城里最热闹的地方。
随处可见摆摊售卖皮毛、牲畜、盐巴、铁器的党项人；
也有回鹘人开设的店铺，挂着色彩鲜艳的地毯和织物；
甚至还有汉人开的简陋茶馆和铁匠铺，叮当作响。
一些穿着绛红色僧袍的喇嘛与戴着羽毛、脸上涂着彩绘的萨满巫师擦肩而过。
彼此视若无睹，形成一种奇异的宗教共存景象。
“找个地方落脚。”
狄青低声道。他们需要消化信息，也需要让王小石休息一下腿。
他们找到一家门脸不大、看起来还算干净的客栈。
招牌上歪歪扭扭写着汉字“悦来客栈”——真是走遍天下都能遇到的名字。
老板是个西十多岁的汉人男子，身材微胖，脸上挂着生意人特有的热情笑容。
一见他们进来，立刻迎上来：
“几位客官，住店啊？快请进快请进！一路辛苦了吧？”
他手脚麻利地帮他们安置驮马，眼神却在几人身上迅速扫过，尤其在狄青脸上略有停顿。
虽然笑容未减，但那笑容底下，似乎藏着一丝难以察觉的闪烁和审视。
“开两间通铺。”
狄青尽量让自己的口音带着点边境汉人的腔调。
“好嘞！没问题！”
老板爽快地答应着，引他们上楼。
“看几位风尘仆仆，是从南边来的？”
“最近这边可不太平，盘查得紧，几位能顺利进来，真是运气好。”
他看似随意地搭着话。
狄青含糊地应了一声：“做点小买卖，混口饭吃。”
房间简陋，但还算整洁。
放下行李，狄青安排老马和老钱看守货物和房间，让王小石躺下休息。
赛时迁则像得了多动症一样坐不住，挤眉弄眼地示意狄青。
狄明白他的意思，低声道：
“小心点，别惹事，打听一下风声就行。”
“放心吧头儿，咱是去送温暖，交流感情！”
赛时迁嘿嘿一笑，像只泥鳅一样溜出了客栈，消失在嘈杂的街道人群中。
傍晚时分，赛时迁才鬼头鬼脑地回来，脸上带着兴奋。
“有料！”
他凑到狄青耳边，压低声音。
“我摸到一家酒馆，里面几个西夏兵喝高了，正吹牛呢！”
“说什么了？”
“说什么…马上要有‘大行动’，够宋人喝一壶的！”
“还说什么…有‘贵人’要从兴庆府过来督战…好像来头不小！”
赛时迁模仿着那些士兵醉醺醺的语气。
狄青眉头紧锁。“大行动”、“贵人”、“兴庆府”……
这些词组合在一起，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这和他们之前听到的“天都山”、“辽使”是否能对应上？
第二天，狄青决定分头行动。
他让赛时迁继续在城里闲逛，看能不能挖到更多关于“大行动”和“贵人”的消息。
自己则带着腿脚稍好的王小石去市场，试图打听“天都山”的相关信息。
老马老钱依旧留守。
市场上人来人往，喧嚣鼎沸。
王小石有些紧张，努力回忆着那几个西夏词汇。
他看到一個摆卖羊肉的党项老汉，看起来比较面善。
于是鼓起勇气，上前用磕磕绊绊的西夏语问道：
“请问…天都山…怎么走？”
那老汉原本还算平和的表情瞬间一变！
他猛地抬起头。
浑浊的眼睛里射出警惕而锐利的光，死死盯住王小石。
嘴里快速而严厉地吐出一连串西夏语！
王小石被吓住了，根本没听懂，下意识地后退一步。
那老汉却更加激动，甚至挥舞着割肉的小刀。
声音越来越大，引来周围不少人的侧目。
几个附近的党项人也围拢过来，眼神都变得很不友善，充满怀疑和敌意。
狄青暗叫不好，立刻上前，一把将王小石拉到自己身后。
脸上挤出笑容，对那老汉连连摆手，用汉语解释：
“小孩子不懂事，乱问的，对不起，对不起…”
他一边说，一边赶紧拉着王小石挤出人群，快步离开。
身后还能听到那老汉和其他党项人不满的嘟囔和怀疑的目光。
“他…他说什么？”王小石惊魂未定，脸色发白。
“没听懂，但肯定不是好话。”
狄青脸色凝重。
“‘天都山’这三个字，在这里似乎是个禁忌。”
两人心有余悸地回到客栈。
狄青把情况跟赛时迁一说，赛时迁也皱起了眉：
“看来这黑水城，水比想的还浑啊。”
客栈老板依旧热情地送来晚饭——几块干硬的馕和一些肉汤。
但他那笑容，在狄青看来，似乎比昨天又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意味。
夜幕降临，黑水城渐渐安静下来，只有风声和偶尔传来的野狗吠叫。
狄青躺在床上，仔细复盘着白天的经历：
士兵的吹嘘、党项人对“天都山”的激烈反应、客栈老板那闪烁的眼神……
一切都透着诡异和不寻常。
他总觉得似乎有双眼睛在暗处盯着他们。
就在他迷迷糊糊即将睡着之际。
客栈外突然传来一阵嘈杂而沉重的脚步声！
还夹杂着兵器碰撞的铿锵声和凶狠的犬吠！
“砰！砰！砰！”
粗暴的砸门声猛地响起！
几乎要将那并不结实的门板砸碎！
客栈里顿时一阵鸡飞狗跳。
其他客人的惊叫声、老板慌乱的应答声混杂在一起。
狄青一个激灵坐起身，心瞬间沉到谷底！
老马和老钱也瞬间惊醒，抓起了身边的武器。
“开门！官府搜查宋人细作！”
门外传来生硬的汉语吼声，带着浓浓的肃杀之气。
完了！还是暴露了！
狄青大脑飞速运转，是硬闯？还是……
没等他想出对策，脚步声己经迅速逼近他们的房间！
“砰！”
他们的房门被一脚踹开！
火把的光芒瞬间照亮了狭小的房间，刺得人睁不开眼。
门外站满了顶盔贯甲、手持利刃的西夏天狼军士兵，表情凶狠。
为首一名军官，身材高大，脸上带着一道刀疤，眼神锐利如鹰隼。
目光在惊惶的王小石、紧张的老马老钱脸上扫过。
最后死死锁定在刚刚站起身的狄青脸上。
那军官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
用生硬却充满压迫感的汉语，一字一顿地说道：
“你们几个，跟我们走一趟。有人举报你们是宋人探子！”
是谁？！
狄青的心猛地一抽。
是那个市场里被激怒的党项牧民？
还是这个一首笑容闪烁的客栈老板？
他们的行踪，从一开始就被人盯上了吗？
冰冷的刀锋映着火把的光，逼近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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