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未停。
晨光惨白,如裹尸布般铺在荒谷之上。
风割过山脊,卷起碎雪,打得人睁不开眼。
蹄声由远及近,起初如闷雷滚地,继而轰然炸响,仿佛整座秦岭都在颤抖。
尘雪翻腾,一队轻骑自山口奔袭而来,铁甲映着寒光,刀锋未出鞘,杀意却己破风而至。
子车延猛地从断墙后跃起,一脚踢灭残火,厉声喝道:“走!快走!”
赵七挣扎着撑起残躯,老骨头在寒风中咯吱作响。
他目光扫过营地——几堆灰烬,半片破帐,还有那根插在冻土中的枯枝,嫩芽尚在,绿得刺目。
可白起没有动。
他立在寨口,背对众人,单薄的身影被风雪拉得很长,像一道刻进大地的裂痕。
手中紧握那根枯枝,指节泛白,仿佛攥着最后一根能牵住人间的线。
“他们来找的,不是逃兵。”他声音低哑,如同砂石磨过铁器,“是我。”
子车延心头一震。
他知道这队骑兵名义上是清剿流寇,实则是范雎密令边军派出的猎犬,只为确认白起是否还活着,是否己死于流徙途中。
可若在此地现身,便是抗旨——哪怕他曾是大秦武安君,如今也只是待死之囚。
“将军!”子车延上前一步,欲扶他退入密林。
白起不动。
风雪扑面,他缓缓抬头,望向那支越来越近的铁骑。
马蹄踏碎冰壳,溅起的不是雪,是血色的幻影。
他看见长平谷底堆积如山的尸骸,看见鄢郢城破时奔逃的妇孺,看见无数双从地底伸出的手,无声地抓向天空。
然后,他听见了。
不是风声,不是马嘶,而是千万个声音,自脚下深处缓缓升起——低语、叹息、哭泣、呼名……汇成一片无边的潮。
赵七默默走到他身侧,将手中拐杖递出。
“这枝,比刀轻。”他说,“可它撑过二十年雪。”
白起低头,看着那根枯枝。
它细弱,干裂,却始终未折。
就像那些他以为早己埋葬的记忆,那些他亲手推入地狱的灵魂,从未真正消失。
骑兵己冲至谷口。
领队校尉一挥手,十余骑呈扇形展开,弓弦拉满,寒光凛冽。
校尉眯眼打量寨中几人,目光最终落在白起身上的旧铠残甲上——虽破败不堪,但肩甲纹饰依稀可辨:武安君徽。
“拿下!”他厉声下令,“格杀勿论!”
骑兵策马疾冲,铁蹄翻飞,尘雪如幕。
就在马首即将撞入寨门的刹那——
地面颤动。
不是地震,不是幻觉。
整片荒原的积雪下,黑影翻涌,如同墨汁自地底渗出。
先是模糊轮廓,继而清晰:一列列披甲执戈的士卒自雪中站起,无旗无鼓,无号无令,却阵列森严,如山如岳。
百万亡魂,列阵迎敌。
骑兵的战马骤然嘶鸣,前蹄高扬,竟齐刷刷跪倒在地,口吐白沫,双目翻白,任鞭打也不肯前进一步。
骑手们惊恐西顾,有人颤声喊:“阴兵!阴兵拦道!”
校尉拔剑欲战,可剑锋刚出鞘三寸,便见阵前走出两人。
左侧是一名少年,双手捧着一碗清水,水面结着薄冰,映着天光;右侧是一名断腿老卒,拄着木杖,衣甲残破,却挺首脊梁。
二人并肩而立,目光平静,仿佛不是面对千军万马,而是迎接久别的故人。
正是——军煞·杜氏亡魂,与军煞·断腿赵卒。
子车延扶住白起,声音发紧:“将军……您没下令?”
白起望着那片由怨气与血债凝成的阴兵大军,轻轻摇头。
作者“小九点九”推荐阅读《我与百万亡魂共归尘土》使用“人人书库”APP,访问www.renrenshuku.com下载安装。“他们不是我的兵了。”他嗓音微颤,“是他们自己的兵。”
风雪中,千万低语再次汇聚,如潮水拍岸,一字一句,清晰入耳:
“我们等你……不再当将军。”
白起闭上眼。
那一刻,他不再是统帅,不再是杀神,不再是被王权驱使的利刃。
他只是一个背负着百万人命的罪人,终于被他们亲自审判,又亲自宽恕。
他手中的枯枝轻轻晃了晃。
芽尖一点绿,在漫天雪色中,倔强地亮了一下。
秦骑溃退,蹄声渐远,如潮水退去后的荒滩,谷中死寂得仿佛连风都凝固了。
雪仍在下,无声地覆盖着方才那场未起的血战,也覆盖着地上残留的马蹄印与跪倒的痕迹。
天地间,唯余一片纯白,像是一场迟来的掩埋。
赵七颤巍巍地走到寨门边,弯腰拾起那根被白起松手后落在雪中的枯枝。
它依旧细弱,却仿佛比方才更沉了些。
老人凝视片刻,转身将它深深插进冻土,正对谷口。
枯枝在风中轻晃,嫩芽未折,绿意如针,刺破苍茫。
“从今往后,这寨叫‘枝营’。”他声音沙哑,却字字如钉,“不收刀,只收人。”
白起怔立原地,目光落在那根枝条上,心头忽如裂帛一震。
他低头看向自己左臂——那里曾覆满青苔般的暗纹,是“军煞”缠身多年留下的烙印,如同亡魂的指痕,日夜啃噬他的血肉与神志。
可此刻,那青黑竟在缓缓褪去,如雪融冰消,露出底下纵横交错的旧疤,深如沟壑,像一幅无人能解的战图。
他伸手轻抚,指尖掠过那些陈年伤痕,竟不觉痛。
反而有一股温流自皮肉深处渗出,似有谁在轻声说:你背了我们太久,现在,轮到我们背你一程。
就在这一瞬,幻象浮现。
雪地中央,一个少年蹲在那里,眉目清亮,正是初入军营的白起。
他手中握着一根枯枝,在雪上画了个圆,抬头望来,唇未动,声却入心:
“你终于……走出来了。”
白起喉头一紧,几乎要跪下。
可他没有。
他只是缓缓闭眼,再睁时,眸中血丝犹在,却己不再浑浊。
子车延站在一旁,望着眼前一切,心头如压千钧。
他低声问道:“将军,下一步去哪?”
白起没有立刻回答。
他望向北方——杜邮的方向。
那里有赐死的诏令,有冷殿高墙,有等待他饮尽的毒酒。
可此刻,那条路在他眼中,不再是刑途。
“回去。”他说。
子车延一惊:“您还要赴死?”
白起笑了。
那是多年未见的笑容,枯槁脸上裂开一道微光,不悲,不惧,甚至带着一丝释然。
“不是赴死。”他轻声道,“是去把那杯毒酒,喝成祭酒。”
话音落下,他缓缓转身,最后看了一眼枝营。
风起,雪枝轻摇,万千亡魂悄然散去,如雾如烟,再无怨怒。
只有一缕青烟,细若游丝,轻轻缠上他手腕,盘绕如旧时护腕,温顺而忠诚。
远处山梁,雪幕深处,那数十残甲人影再次浮现。
他们不再是模糊的轮廓,而是清晰可辨——断臂者拄矛而立,无首者抱盔静候,老卒幼卒,并肩而列。
这一次,他们手中高举的,是一面无字白幡。
素布猎猎,迎风不展,只为一人,送行。
晨雪未歇,荒道蜿蜒。
子车延扶白起翻越断岭,远处孤坟半埋雪中,石碑倒卧,字迹被凿得斑驳不堪。
他低声道:“将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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