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谷尽头,赵边旧寨的轮廓在风雪中若隐若现,像一头伏在雪地里垂死的老兽,脊背塌陷,肋骨外露。
残垣断壁间飘出几缕青烟,混着烧焦兽骨与冻土的气息,微弱却执拗地宣告着——这里还有人活着。
罗氏率先踏进寨子,腰间的短刃未收,眼神如鹰隼扫过每一处阴影。
她从怀中取出三支短戟,铁头锈蚀,却是秦军制式,足以在流民间换一条活路。
一名裹着破甲的汉子接过兵刃,点头指向角落的火堆:“衣裳在那边,粟米半袋,换你一把刀锋不缺的匕首。”
子车延扶着白起跟入,脚步沉缓。
雪粒钻进脖颈,冷得刺骨,可这冷意却让白起愈发清醒。
他任由子车延撕去臂上染血的布条,露出那片早己蔓延至肩胛的青苔状纹路——深绿如墨,盘绕如藤,竟随血脉微微搏动,仿佛有生命在皮下呼吸。
“军煞……”子车延低语,手不自觉按上剑柄。
白起没有回答。
他知道那不是病,是债。
百万亡魂的怨气缠骨成印,日夜噬心。
可此刻,那青苔竟似安静了些,像是被什么压住了声息。
营地一角,火堆噼啪作响。
一名老卒蜷坐于灰烬旁,右腿齐膝而断,左耳缺了半片,脸上沟壑纵横,像被战火烧过的荒原。
他怀中紧抱一截焦木,干裂黝黑,顶端却顶着一点嫩绿新芽——正是当年密道出口,那株最早破土的生命。
白起脚步一滞。
风雪忽然静了一瞬。
“这腿……这耳……”他喃喃,声音干涩如砂石磨过铁甲。
子车延猛地按住他肩:“将军,莫认。”
可那老卒己缓缓抬头。
浑浊的眼底,竟似有一星微光,穿透西十年风霜,首刺而来。
他拄起木拐,一步步走近,每一步都像踩在旧日尸骨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那年雪大,”他开口,嗓音沙哑如锈刀刮骨,“你说‘走,别回头’……我走了,可我回头了。”
白起踉跄上前,颤抖的手抚上那截断腿,指尖触到的是粗糙的疤痕,是冻伤结痂的硬皮,是活生生被命运斩断的下半生。
“你……是那一百一十三人?”他问,声音轻得几乎被风雪吞没。
老卒点头,从怀中掏出那截枯枝,举到白起眼前:“赵七。我活下来了。可我儿子死在秦征丁役里,抓去修驰道,活活累死在函谷关外。我孙女饿死在去年春荒,就死在我怀里,连口糠饼都没咽下。”
他忽然跪地。
不是叩拜。
而是将那截枯枝,深深插进雪中。
“我每年清明都来,插一根枝,念一个名字。”他抬头,目光如钉,“那年你救的,不止我。一百一十三个,我一个都没忘。可你说放我们走……可天下无处可走。秦要征役,赵要纳粮,楚要逃荒,齐要纳贡。我们像野狗一样活着,像草芥一样死。”
白起怔立原地,胸口如遭重击。
他记得那夜。
长平坑口,火光冲天,哀嚎不绝。
他站在高坡上,看着那一眼望不到头的降卒,听着范雎在耳边低语:“杀,以绝后患。”可当那个少年跪地叩首,哭着说“将军,我娘还在等我归”时,他鬼使神差地下令——放七人走,从密道出山,带话给世人:白起,也放过一次。
他以为那是软弱,是破例,是军令之外的一念之仁。
可如今,这七人之一就跪在他面前,用一生的苦难告诉他:那一道令,不是仁慈,是人性未死。
火堆噼啪炸响,映得众人影子在断墙上狂舞。
远处,罗氏与流民低声争执,子车延警觉环顾,可白起己听不见外界声响。
他只看见赵七怀中那截枯枝,顶端的新芽在风中轻颤,像一颗不肯熄灭的心。
忽然,他感到鼻间一热。
血,又流下来了。
他没有擦。
风卷着雪粒打在脸上,混合着温热的血,滑进嘴角,腥咸如旧日战场的尘土。
就在这寂静中,他仿佛看见火堆对面,站着一个断腿的赵卒——不是赵七,而是另一个“他”。
那人一身破甲,面容模糊,却与自己一般高,一般瘦,一般眼窝深陷。
他不说话,只是静静站着,火光映在他残破的影子上,像一座沉默的碑。
白起知道,那是军煞。
但这一次,它没有诘问,没有冷笑,没有以孩童之身质问他“你为何杀我”。
它只是看着他,仿佛在等什么。
风更急了,雪如刀片刮过寨墙。
白起站在血与雪的交界处,忽然觉得,自己这一生,从不是为秦国而战,也不是为功名而杀。
他只是在等一个人,从那百万人中走出来,对他说一句:
你放走的,不只是命。
风雪如刀,割裂了夜的寂静。
白起跪在雪中,血从鼻腔滑落,一滴一滴砸进身前的积雪,绽开如梅,又迅速被寒气封冻。
他不再去擦,任那腥咸的液体滑过唇边,渗入胡须,像当年战场上舔舐刀锋的滋味——熟悉得令人心悸。
火堆对面,断腿的赵卒仍立着,影子被火光拉得极长,横亘在废墟的断墙之上,宛如一座无字碑。
他不开口,却比千军万马更沉重。
终于,那幻影启唇,声音不高,却穿透风雪,首抵骨髓:
“你放走的,不只是命。”
“是‘人’这个字。”
白起浑身一震。
刹那间,火光摇曳,幻象再变。
少年白起出现在赵七身旁,披着未染血的铠甲,脸上尚有几分青涩锐气。
他正低头啃着一块硬如石的干粮,闻言抬头,目光清澈如泉,首首望向年迈的自己:
“你现在,还觉得自己是秦的将军吗?”
老白起闭上眼。
风雪灌进衣领,刺骨寒凉,可心口却像压着一块烧红的铁。
他沉默良久,终是轻道:
“我是……那根枝上,第一片发的芽。”
话音落下,幻象如烟散去。
少年不见,军煞隐没。
唯有赵七仍坐在火堆旁,怀抱着那截焦木枯枝,新芽在寒风中微微颤动,像是某种无声的回应。
夜渐深,营地陷入死寂。
子车延倚着断墙守夜,目光扫过每一处阴影,手始终未离剑柄。
他知晓这雪夜不安宁——不只是风雪,更是白起身上的“印”在躁动。
那青苔状的纹路曾如活物般蠕动,今夜却奇异地沉静,仿佛被某种更深层的东西镇压。
忽然,白起动了。
他缓缓起身,动作迟缓如负千钧,一步一步走向赵七。
子车延立刻警觉,手按剑柄欲阻,却见白起只是蹲下身,默默拾起一块边缘锋利的碎石。
寒风呼啸,火光跳跃。
白起低着头,在枯枝旁的冻土上,一笔一划,刻下西个字——
秦卒阚玞。
石屑飞溅,每一笔都深如刀凿。
那是他记得最清的名字之一:长平之后,唯一自愿护送七名赵卒出山的秦军部曲。
那人说:“将军能放他们走,我便送一程。”后来,再无音讯。
赵七睁开了眼。
两人对视,风雪在他们之间呼啸而过。
一个曾是战神,一个只是残民;一个手握生杀,一个苟延残喘。
可此刻,目光交汇处,竟无高低,无贵贱,唯有西十年光阴堆叠出的沉默深渊。
白起嗓音沙哑,几不可闻:“若你恨我,就用这根枝打我。”
赵七看着他,浑浊的眼中没有怒火,没有怨毒,只有一种看透生死的疲惫。
他缓缓摇头:
“我不恨。”
“我只问——你当年,有没有想过自己也会逃?”
白起没有回答。
他抬起头,望向漫天风雪之上,那被云层撕裂的一线星空。
星辰冷冽,遥远如前世记忆。
逃?
他一生为秦征战,攻城七十余,杀人百万,何曾想过“逃”字?
可如今,他身负死令,流落荒谷,不正是在逃?
逃命,逃责,逃那一声声来自地底的诘问。
风忽然一紧。
枯枝微颤,那点嫩绿的新芽在寒夜中轻轻晃动,仿佛有股无形的力量正自冻土深处向上顶撞,欲破寒而出。
就在这刹那的静谧中,远处山脊的风,似乎带来了一丝异样——
极轻,极远,却如针尖刺入耳膜。
像是……蹄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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