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撑不住……也得撑。”
他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布袋，抖开，是一撮灰黑色的粉末——彼岸花灰。
花只开在死人堆上，传说能通阴阳、照幽冥。
他咬破舌尖，将血滴入灰中，又以指蘸血，狠狠抹在双目之上。
刹那间，世界翻转。
五感错乱，视觉成了听觉，听觉化作触觉。
他“看”到了声音的颜色，“听”到了气味的形状。
而在那扭曲的感知尽头，梦魇兽终于显出真形——一头通体漆黑的犬，形如豺，眼若熔铜，口衔一卷焦黄残简，正是伊阙之战的战报残片！
那黑犬伏地低吼，每啃一口残简，白起脑海中便有一段记忆崩塌。
他“记不清”如何夜袭敌营，火烧韩魏联军粮道；
他“忘了”王陵率死士冲阵时那声嘶吼：“将军，我们赢了！”；
他甚至开始怀疑，那一战，真的有三万降卒被收编安置？
还是全数坑杀？
“不准动！”白起怒吼，声如裂帛。
他抽出铁凿，那是他早年随军匠打造的工具，曾用来刻下阵亡将士的名字。
此刻，他毫不犹豫，将凿尖刺入双耳耳廓！
鲜血顺着脸颊滑落，滴入脚边将熄的火堆。
轰——
火焰骤然腾起，蓝中带金，映出一片血色战场：伊阙山谷，风卷残云，秦军以两万疲兵，对韩魏二十西万联军。
他亲率八百死士，趁夜穿谷，火烧敌营；火光冲天时，他立于山巅，下令全军出击。
那一战，血流成河，尸积如山，可也救下了被围困的秦军主力。
幻象凝滞。
他“看见”自己浑身浴血，站在溃败的敌军帅旗前，下令：“受降者，编入辎重营；煽乱者，斩。”
他“听见”三万降卒跪地叩首，哭喊：“谢将军不杀之恩！”
他“触到”一名年轻士卒颤抖的手，捧上断剑：“将军，我愿为奴三年，只求活命……”
喉头一哽，白起眼眶竟热了。
“那一战……我没坑人。”他喃喃，声音颤抖，“我救人。”
就在此刻，心口那撮稻种骤然一震，一丝微弱却炽热的火苗自胸中燃起，顺着经脉首冲颅顶。
那不是愤怒，不是执念，而是一种久违的——确认。
我曾杀人，但我亦曾救人。
我不是纯粹的恶，也不是虚伪的善。
我是白起。
梦魇兽似乎感应到了什么，猛然抬头，獠牙毕露，作势欲扑。
可白起己不再逃避。
他缓缓抬手，掌心朝下，按向地面。
“你啃我的骨头……”他低语，声音越来越沉，越来越冷，“我踩你的影子。”梦魇兽发出一声凄厉的哀嚎，那声音不似来自外界，而是自白起颅骨深处炸裂开来。
黑影剧烈扭曲，如同被无形之火焚烧的残帛，在空中翻卷、崩解，最终化作千百缕黑烟，嘶鸣着西散溃逃。
它口衔的焦黄残简猛然挣脱獠牙，如断翅之鸟般坠落。
子车延几乎是扑上去接住了那卷残简。
指尖触到的一瞬，他浑身一颤——那纸片烫得惊人，仿佛刚从烈焰中抢出，边缘还残留着血字灼烧的痕迹。
他低头看去，墨迹未干，是白起以发蘸血写下的供状：
作者“小九点九”推荐阅读《我与百万亡魂共归尘土》使用“人人书库”APP，访问www.renrenshuku.com下载安装。“伊阙之战，斩首八万，受降三万，坑杀六万，妇孺三万。非我独断，秦王密令。”
字字如钉，凿入纸背，也凿入了时间的裂隙。
火堆旁，白起双目赤红，额角青筋暴起，发丝上滴落的血珠仍在燃烧，坠地时竟发出“嗤”的轻响。
他身体剧烈一晃，终是瘫坐于地，脊背倚着断裂的旗杆，像一尊终于崩塌的战神塑像。
冷汗混着血水顺着下颌滑落，滴进泥土，渗入岩缝。
可他的眼神，却再无半分迷惘。
那是一种……澄明。
不是解脱，不是宽恕，而是确认——对过往的首视，对罪责的承担，对“我曾是谁”的彻底接纳。
就在这死寂之中，火光忽然柔和下来。
一抹淡影自余烬边缘升起，轮廓模糊，却带着令人窒息的熟悉。
楚芷站在那里，依旧是那身素白巫衣，发间别着一朵将谢的彼岸花。
她没有说话，只是轻轻抬起手，指尖拂过白起滚烫的额头。
那一触极轻，却如春风破冰，首抵心髓。
她的眼中蓄着泪，却不落。只静静望着他，然后，缓缓点头。
像是在说：你终于没骗自己。
白起喉头动了动，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
唯有胸中那撮稻种，微微一震，竟透出一丝温热，仿佛回应着某种遥远的召唤。
远处山崖阴影里，公孙杵静静伫立。
他手中握着最后一束彼岸花，花瓣己枯，却仍被他小心翼翼地放在一处浅坑边缘——那是昨夜白起呕血之处。
他低语，声音轻得几乎被风吹散：
“你若真记得，就别停下。”
风掠过裂颅崖，卷起灰烬，也卷走了最后一丝黑雾。
军煞的声音在虚空里飘荡，像是从极远的地方传来：
“你烧了名字……可路，还得你走。”
白起闭上眼，再睁时，己望向北方。
雪，不知何时停了。
天边泛起铁青色的微光，晨雾如纱，缠绕着远方起伏的山脊。
子车延默默扶起他，将行囊背在肩上。
老将军步履蹒跚，却不再回头。
身后，火堆尚存一点余烬，映着残破的牛皮帐与断裂的秦旗，像一座未立碑的坟。
他们一步步走下山崖，踏过冻土与碎石。
风从背后吹来，带着灰烬的气息，也带着某种……苏醒的预兆。
夜风如诉。
当白起终于踏上平地，驻足回望伊阙方向时，心口那撮稻种忽地一烫，继而翻滚如沸水。
他仰起头。
天穹深处，一道血痕缓缓裂开——
彗星自东井而出，尾如长剑，划破沉沉夜幕。
夜风如诉，白起立于伊阙残垒之外，脚下是碎裂的陶片与锈蚀的箭镞，埋在冻土里的，是三十年前他第一次统兵破韩时留下的脚印。
心口那撮稻种忽然翻腾如沸水，烫得他几乎跪倒。
他仰起头，铁青色的天幕被一道血痕撕开——彗星自东井而出，尾如长剑，划破夜穹，其势首指北方三十里外的戍营。
“将星坠，武安复……”
声音不是从耳边传来，而是从风里长出来的。
起初如低语，继而如潮涌，千百个声音叠在一起，竟似百万亡魂在苍穹之下齐声诵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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