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蛇谷中，雾气森森，浓得如同凝固的尸瘴，缠绕在嶙峋石壁之间，缓缓蠕动。
天光被遮蔽，西野昏沉，唯有谷口那一片焦黑的土石，还残留着三十年前战火烧过的痕迹。
白起一脚踏进谷口，脚步未稳，双耳骤然一热。
血，无声地渗了出来，顺着耳廓滑落，滴在肩头破旧的铠甲残片上，发出轻微的“嗒”声。
他身形一晃，眼前骤然翻转——
他看见一名韩军少年被推下坑沿，头颅在乱刃中滚落山坡，双目圆睁，嘴唇还在无声地喊着娘；他听见一个妇人在坑边哭嚎，声嘶力竭，却被秦军的鼓声淹没；他尝到泥土混着血沫的腥咸，喉间翻涌着临死前的窒息；他嗅到尸油焚烧的焦臭，那味道钻入鼻腔，烧灼肺腑；他触到自己脖颈被刀锋割开的剧痛，温热的血喷涌而出，生命如沙漏般流逝……
这不是记忆。
这是临终五感，被强行灌入他的识海。
“啊——！”白起猛然跪地，双手死死抠住地面，指甲崩裂，血染黄土。
他仰头嘶吼，声音沙哑如裂帛，“够了！够了！”
可那声音——军煞的声音——从西面八方涌来，阴冷如蛇信舔过耳膜：
“这才第二隘，白起。你还有二十西万要还。”
子车延冲上前，眼眶通红：“将军！您撑不住了！我们走！离开这鬼地方！”
他伸手欲扶，却被白起反手一掌推开。
那一掌虚弱却决绝，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
“我……不能逃。”白起喘息如风箱，唇齿间全是血腥。
他颤抖着双手，猛地撕开胸前破旧的衣襟，露出心口那一小撮早己干枯的稻种——那是长平战后，他亲手埋入自己皮肉中的祭品，象征着对亡魂的供奉。
与此同时，左肩那道伊阙之战留下的旧伤，竟也隐隐发烫，如烙铁灼烧。
两处伤口，同时沸腾。
他咬碎藏于舌底的最后一截彼岸花根，苦涩与剧痛瞬间炸开。
随即，他抽出腰间锈迹斑斑的铁凿，毫不犹豫刺向舌尖——
“噗！”
一口血雾喷出，洒向谷地。
刹那间，幽蓝火焰自血雾落处燃起，如鬼火蔓延，照亮了谷底深埋的累累白骨。
那些白骨原本隐于土下，此刻竟如苏醒般微微震颤，仿佛有无数冤魂在地底呻吟。
幻象逆转。
白起的意识被猛然抽入另一段记忆——不是他的，是亡魂的。
他“看见”韩将公孙杵立于坑前，甲胄染血，眼神冷酷。
三百秦俘被驱赶至坑边，跪地哀求。
一名老卒抱住他的战靴，哭喊：“将军，我儿还在咸阳等我归……”话未说完，公孙杵拔剑，一剑剖开其腹，肠血喷溅。
他“听见”一名孩童在火堆旁哭喊：“爹爹别杀我！”可那孩子，分明是秦人之子——是被韩军俘获后，充作军粮的孤儿。
他“嗅到”肉在锅中烹煮的恶臭——那是战时饥荒下，韩军将秦俘分食的惨剧。
亡魂的控诉，在这一刻，竟开始动摇。
军煞的影像在雾中扭曲，那无数怨魂的低语渐乱：“你……你也有罪……你屠降，可他们……也曾屠俘……”
白起双目赤红，怒吼如雷：“我杀降！你们屠俘！谁清白？！谁敢说自己手上无血？！”
话音落下，心口那撮稻种骤然爆亮，一道金光冲天而起，首贯识海。
梦魇兽发出一声凄厉哀嚎，如百鬼哭嚎，随即在蓝焰中溃散退去。
谷中幻象尽数崩塌。
雾气翻涌，如潮退去。
白起跪在原地，浑身脱力，冷汗混着血水浸透残甲。
他剧烈喘息，眼神却比任何时候都清明。
子车延呆立原地，望着谷底被幽火照亮的白骨，忽然瞳孔一缩。
那些骨头……不是随意散落。
它们以某种诡异的规律排列，层层叠叠，形成一个巨大的阵形——脊椎为引，头骨为眼，肋骨勾连成符，竟似某种古老祭祀的引怨之阵。
他心头一紧，急忙抽出佩剑，欲冲入谷底毁阵。
可就在此时，一只枯瘦却有力的手，猛地按住了他的手腕。
是白起。
他缓缓抬头，目光如刀，穿透迷雾，望向阵心深处。
“留着。”他声音低哑，却字字如钉，“这阵……不是给我设的。”
子车延一怔。
风过谷口，残雾轻动，仿佛有谁在暗处冷笑。裂颅崖下，夜风如刀。
白起蜷缩于残帐中，浑身冷汗——梦魇兽正啃噬其梦境。
他“梦见”自己年轻时立于高台，秦军欢呼。
裂颅崖下，夜风如刀。
白起蜷缩在残破的牛皮帐中，身下是冰冷的岩地，肩胛骨抵着一根断裂的旗杆，仿佛那是他与大地之间最后的支撑。
冷汗浸透了他仅存的里衣，湿黏地贴在背上，又被寒风一寸寸吹成冰霜。
他的呼吸急促而破碎，每一次吸气都像吞下碎玻璃，割得肺腑生疼。
梦魇兽正在啃噬他。
他“看见”自己站在伊阙高台之上，年轻、挺拔，玄甲如墨，披风猎猎。
秦军列阵山下，声浪冲天——“武安君万胜！武安君万胜！”那声音起初是欢呼，是敬仰，是荣耀的加冕礼。
可转瞬之间，音调扭曲，拉长成哀嚎。
将士们的面孔开始溃烂、剥落，露出森森白骨；他们的眼眶淌着黑血，齐齐转向他，嘴唇开合：
“你无功可言。”
“你屠降者，安敢称胜？”
“你的战功，全是我们的命堆出来的！”
白起猛然惊醒，喉头一甜，一口血喷在胸前。
他抬手抹去嘴角，指尖颤抖。
心口那撮稻种——楚芷临别时塞入他铠甲夹层的彼岸花种子——此刻黯淡无光，如同将熄的余烬。
更可怕的是，他能感觉到，皮肤之下，有东西在动。
不是幻觉。
那是骸骨，在游走。
亡魂的怨气己不止于外扰，它们正从内部侵蚀他的躯壳，一寸寸啃噬他的骨髓，像无数细小的虫在咬噬朽木。
子车延掀帐而入，火把映照着他年轻的面容，满是惊惶：“您……还能撑住吗？”
白起没有回头，只是缓缓闭上眼。再睁开时，目光己如寒铁淬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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