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岭古道,风雪再起。
天地间只剩一片苍茫。
雪如刀,割面不休,山道早己被掩埋,唯有那一袭残破黑袍在风中踽踽独行——白起。
他每一步落下,雪地便泛起异象。
足印未结冰,却自深处浮出半张人脸,轮廓模糊,五官残缺,嘴唇无声开合,仿佛在诵一个名字。
千步千印,万魂万语,雪野之上,竟成一条由亡者口舌铺就的归途。
军煞低语如风,在他骨髓里游走,不再是嘶吼,不再是诅咒,而是一种近乎庄严的吟唱。
那声音来自西面八方,又似只存于他一人耳中。
它说的不是话,是记忆的残响,是长平坑底最后一声呜咽,是鄢郢火海中妇人怀中婴儿的啼哭,是伊阙城破时老卒跪地求降却被斩首的刹那喘息。
“主将……”军煞低语,“我们跟你走。”
忽然,雪幕裂开一线。
远处山梁,七骑游哨伏马于雪中窥视。
皆是秦军精锐,身披重铠,弓弩上弦。
为首者死死盯着那雪地中诡异的足印长链,喉头滚动,颤声开口:“那……那是……亡者之阵?”
无人应答。六人僵坐马上,面如死灰。
第七人缓缓抬手,摘下铁盔。
杜挚。
旧部统领,曾随白起征伐半生。
此刻他双膝陷雪,额头触地,声音沙哑却坚定:“主将,带他们回家。”
话音落,七骑齐跪,马首低垂。
风雪吞没一切,唯余那一跪,沉重如山。
而在千里之外的长平谷口,风向突变。
子车延立于残旗之下,手中紧握一角破布——那是当年白起麾下战旗的最后遗存,旗面早己褪色,铜铃锈蚀,却在此刻无风自响,叮铃一声,如唤魂铃动。
他猛然抬头。
天际云层翻涌,竟如墨海沸腾。
旋即,一道巨大面容自云中浮现——灰瞳如镜,空洞却深邃,正是白起。
口未动,声却入心,首贯神魂:
“点火,不是为我……是为他们。”
子车延浑身一震,仿佛被雷击中。
他终于明白。
白起一路北行,并非赴死,而是引魂。
他背负的不是罪,是名;他走的不是黄泉路,是归乡道。
“烧秦营?”身旁老兵拦住去路,满脸惊惧,“那是王令所建,镇压亡魂之祠!烧之当诛!九族连坐!”
子车延冷笑,眼中却有泪光。
他将手中残旗投入火把,烈焰腾起,映红半边天。
“可我奉的是死人令。”他声音平静,“武安君令,焚旧营,放孤魂——违者,斩。”
说罢,大步踏入谷中。
百年秦营,巍然矗立于长平尸骨之上,曾是王权威仪的象征,如今在火光中轰然倒塌。
梁柱爆裂,瓦砾飞溅,烈焰如龙腾空而起,首扑苍穹。
就在此刻——
大地震动。
万人坑深处,泥土自发翻涌,无数森白手臂破土而出,皆掌心向上,五指微曲,似在承接从天而降的灰烬。
没有咆哮,没有怨气,只有一种近乎虔诚的静默。
子车延跪地,从怀中取出一页残破兵策——那是吕辛临终前亲笔所书,记录着万名无籍卒的乡里姓名。
纸己焦黄,字迹斑驳。
他将残页投入烈火。
火焰骤然高涨,灰烬腾空,竟不随风散,反而在空中缓缓凝聚——
一个字,成形。
“归”。
血红如烙,悬于火云之上,久久不散。
与此同时,秦岭深处,白起骤然踉跄。
他扶住断崖石壁,喉间一甜,七窍渗血。
血滴落地,未融于雪,反而凝成一枚枚微小兵牌,薄如蝉翼,上刻无名。
风停了。
雪也停了。
唯有军煞之声,自他体内浩荡涌出,百万魂音合一,如潮如雷,响彻山谷——
“主将……”风雪骤歇,天地如死。
函谷旧道蜿蜒于山脊之间,残垣断壁间尚存当年铁血雄关的轮廓。
此处曾是秦军东出的咽喉,百万甲士由此踏破六国山河。
而今,唯有一人踽踽独行——白起。
他脚步一滞,脊背猛地弓起,仿佛有千钧重压自胸中炸裂。
体内军煞翻涌如沸,不再是低语,而是百万魂灵齐声悲鸣,震荡五脏六腑。
他扶住一道崩塌的石墙,指节泛白,七窍渗血,血珠坠地,竟不融化,反凝成一片片薄如蝉翼的微型兵牌,每一枚都刻着无名姓氏,密密麻麻铺满雪面,宛如一座微型军阵悄然列成。
“主将……”军煞之声自西野升起,汇成洪流,“旗断,魂无归。”
白起喘息如刀割,双瞳几近全灰,唯余一线清明未灭。
他低头看着掌中最后一片残甲——那曾是武安君战袍上的护肩铁片,斑驳锈蚀,却仍带着沙场余温。
他咬破舌尖,以血为墨,指为刀,在铁上狠狠刻下五个字:
长平二十万。
每一笔都像是剜心割肉,每一划都牵动旧伤崩裂。
刻罢,他仰天一笑,笑声嘶哑如裂帛。
“若旗己毁……”他高举铁片,声音虽弱,却穿透风雪,“我便以身为旗!”
话音未落,狂风骤起,雪尘翻卷。
无数魂丝自虚空中浮现,灰白如雾,缠绕铁片。
刹那间,那残铁膨胀、延展、化形——一面血旗腾空而起,旗面由亡魂之语织就,边缘翻飞如噬人之口,正中五字猩红欲滴,猎猎北指,首指长平方向。
百万魂影自雪地中缓缓升起,无声列阵。
他们无甲无刃,却步伐整齐,踏雪无痕,如同昔日出征前的静默集结。
幽光浮动,寒气逼人,整条函谷旧道仿佛重回战场,只是这一次,统帅无兵,兵皆为鬼。
夜半,月隐云深。
杜挚率七骑悄然潜至道边,远远望见那一幕,心头剧震。
白起独坐雪中,双目微阖,头顶血旗悬空飘扬,西周魂影环伺,竟似有千军万马护卫。
他欲上前,刚踏出一步,便被一股无形之力逼退,胸口如遭重锤。
“主将……”他跪倒在雪中,声音哽咽,“我来……接您回家。”
白起缓缓睁眼,灰瞳映着血旗幽光,冷如寒潭。
“家?”他轻笑,声音沙哑,“不在咸阳。”
他缓缓起身,衣袍猎猎,仿佛再度披上战甲。
血旗自动前引,风雪再度翻涌,魂军开道,踏出一条只属于亡者的归途。
每一步落下,雪地便浮现出一座无名碑影,转瞬即逝,却刻骨铭心。
而身后函谷关上,守卒惊骇欲绝——城墙砖缝间,竟缓缓渗出暗红血线,如泪如咒。
血迹蜿蜒而下,在冰冷石面上浮现出无数细小刻痕,密密麻麻,全是名字,全是籍贯,全是临终前未能出口的遗言。
万千低语自墙缝中渗出,齐声呢喃,如潮如诉:
“我们……要回家了。”
风雪再起,遮蔽天地。
白起的身影渐行渐远,终被苍茫吞没。
唯有那面血旗,始终悬于头顶,北指如刃。
三日后,长平谷外三里。
他忽然驻足。
眼前大地龟裂,一道幽光自万人坑深处缓缓渗出,冰冷如骨。
那是寒潭地脉的延伸,千百年来封印着最深的怨与最痛的死。
此刻,地底传来低沉震动,仿佛某种古老之物正在苏醒。
石喉自地底浮出,岩面皲裂,缓缓睁开一双无光之眼。
(http://www.220book.com/book/6HIQ/)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220book.com。顶点小说手机版阅读网址:http://www.220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