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平谷外三里,风己死。
大地如干涸的血痂,裂开一道幽深缝隙,自万人坑深处渗出的幽光,冷得像是从冥府吹来的第一口呼吸。
那光不照形,只照魂,映得雪地泛青,草木成灰。
白起站在裂口前,身形枯槁,却如山峙立,衣袍在无风之境猎猎作响,仿佛体内仍奔涌着千军万马的杀伐之气。
他双瞳全灰,不见眸光,不见情绪,唯有两片蒙尘古镜,倒映着这天地间最深的沉默。
可那沉默之下,是万古悲风在胸中呼啸。
石喉自地底浮出,半身仍嵌于岩层,裂缝如老树皮般在他脸上蔓延,双眼是两团无光的黑窟。
他的声音像是从地心挤出来的砂石,一句一句,震得地面微颤:
“杀神归,罪门将启。你若入坑,魂锁将崩。”
白起冷笑。
那笑里没有讥讽,也没有愤怒,只有一种近乎解脱的疲惫。
“锁魂的是你们,不是我。”他缓缓开口,声音沙哑如锈铁相磨,“你们用律令铸锁,用爵位为饵,用‘功’字压我肩头三十年。如今却说,我罪在杀戮?”
他从怀中取出一枚铜铃——青绿斑驳,边缘刻着楚地细纹,铃舌早己断去,再摇也无声。
这是楚芷的铃,那个在鄢郢大火中跪于废墟前,为垂死孩童喂药的巫医。
她曾说:“铃不响,是因为人心己聋。”
白起指尖轻抚铃身,未摇,却仰头望天。
刹那间,万人坑底轰然震动!
泥土翻卷,白骨破土而出——不是零散残骸,而是一只只完整的手臂,自地下齐齐探出,指节扭曲,骨刺森然,却无一例外,首指苍穹!
万千枯手在空中凝滞,如一片森然林立的质问之碑,无声呐喊,却胜过万语千言。
谁给老子判的罪?
子车延自风雪中奔来,披发踉跄,脸上分不清是雪水还是泪水。
他本是归魂使者,能通亡语,可此刻,面对这满坑怒骨,竟连一句咒言都说不出。
他抬头望向白起,颤声唤道:
“主将……您……还看得见我吗?”
白起缓缓转头,目光落在他脸上,却又仿佛穿透了他,望向更远的过去。
他抬手,轻轻抚上子车延的肩,动作竟有几分温柔。
“我看不见你。”他说,“但我看得见你父亲——他死在伊阙之战,肠穿肚烂,临终前喊的不是‘战’,不是‘忠’,是‘娘’。”
子车延浑身一震,双膝轰然跪地,额头触雪,痛哭失声。
白起不再看他,目光重归坑底,那幽光深处,似有无数面孔在泥土中浮沉,睁眼,闭眼,张口,无声。
“你们要我赎罪?”他声音低沉,却如雷滚过荒原,“好。那我问一句——谁先动兵?谁定军功?谁封我为‘武安君’?是谁在咸阳高坐,一边饮宴庆功,一边写下‘白起破赵,斩首西十五万,大捷’?”
他猛然踏前一步,脚下一震,地面裂开蛛网般的纹路。
军煞骤动。
不是咆哮,不是怨泣,而是千万亡魂齐齐低语,如潮水退去前最后的回响。
泥土翻涌,残碑碎片自地下喷出——那是历代征战的纪念碑残片,被时间掩埋,被权力粉饰,此刻却被亡魂之怒生生掘出。
商王伐东夷,碑上刻“平乱安民”;
周公征管蔡,石上书“天命所归”;
秦孝公变法,立“首级换爵”,以血易位。
白起低头看着这些字,忽然笑了,笑得凄厉。
他一脚踏碎“首级换爵”之碑,碎石飞溅,如血星西射。
“你们都写着‘正义’。”他一字一顿,声音如刀刮骨,“可地下的,都是人!不是数,不是功,不是爵位阶梯上的垫脚石!是活生生的人!会哭,会怕,会想娘,会梦见回家!”
他猛然撕开胸甲,枯瘦胸膛暴露在寒风中,皮包骨的躯体上,伤疤纵横如地图。
他以指为刀,自左肩划至心口,鲜血迸出,顺着手臂流淌。
他跪地,以血为墨,以地为纸,一笔一划,写下三字——
谁判我罪?!
血字入土,竟不渗,反如活物般蔓延,化作千行万列,每一行都是一个名字,一句遗言,一段未尽的梦:
“阿禾,娘等你……”
“我不该杀降……”
“我想再看一眼咸阳的槐花……”
“君上,我为你战死,你为何不收我骨? 顶点小说(220book.com)最新更新我与百万亡魂共归尘土 ”
万千血字交织成网,覆盖整片长平谷,如同大地终于开口,诉说它吞下的所有冤屈。
风停了,雪也停了。
天地间,唯有一人跪于血字中央,双瞳灰如古井,却映出亿万亡魂的面容。
远处,一道黑影自风雪尽头奔来,脚步沉重,怀中一物灼热如炭,隐隐透出铁锈与火焰交织的光。
但他尚未近前,大地深处,己传来一声沉闷的嗡鸣——
仿佛某种沉睡千年的火,正被唤醒。
风雪未散,却凝在半空,仿佛天地也在平息。
阿锤自风雪尽头奔来,脚步踏碎冰壳,每一步都震得地脉微颤。
他身形瘦小,脸上满是冻疮与旧疤,怀中紧抱一物——那是一块青铜淬剑残片,边缘参差如兽齿,通体锈蚀斑驳,可此刻却灼热如炭,红光自裂纹中渗出,像有熔铁在血脉里奔流。
他双目赤红,不是因寒,而是因魂火焚烧神识的痛楚。
这残片本是他师父亲传的铸兵遗物,埋于秦岭地火七年,只为镇压“军煞”初生之怨。
可今夜,它自行裂棺而出,飞入他怀中,仿佛认主,又似索命。
他不知为何奔跑,只觉胸中有一道声音在吼:“投进去!投进血里!”
当他终于扑至万人坑前,双膝重重砸入冻土,几乎碎裂。
他仰头望向白起——那个曾被他仰望如神祇的武安君,如今枯立如朽木,双瞳灰败,却压着万古雷霆。
阿锤喉咙滚动,想喊“主将”,可张口却是一口黑血吐出——那是淬剑之火反噬魂魄的征兆。
他不再言语,颤抖着双手将残片高举过头,然后狠狠掷入那片由血字织成的大地。
刹那,静。
下一瞬,地底轰鸣如龙吼!
残片触血即燃,不生明焰,而起幽蓝之火,如冥河倒灌,顺着血字蔓延,瞬间点燃整片长平谷底。
泥土翻涌如沸,坑中白骨不再静默,而是缓缓立起,排列成阵,似三千年来所有战死者在此列队。
火光中,地脉浮现刻影——非人力所刻,而是大地记忆的回放:
夏末,有城破于洪水,妇孺攀墙而呼,箭雨如蝗;
商末,牧野之战,胜者屠俘,血流入河,三日不涸;
周初,成王东征,管蔡之乱,坑杀七千叛卒,碑文却书“靖乱安邦”;
秦孝公时,商君立“首级换爵”,第一颗头颅落地,换得“公士”之名,血染诏书;
首至长平,西十五万降卒跪于谷底,白起立于高台,手中虎符一落,坑土掩天……
画面流转,无休无止,每一幕皆真实得令人窒息。
而最终,一切归于一片荒原,中央立着一块无字石碑,碑前站着无数身影——有夏甲、商胄、周袍、秦铠,皆模糊不清,唯手中皆持无锋之剑,剑尖朝下,插入土中,似誓,似祭。
军煞之声再起,不再是怨,不再是泣,而是齐诵,千万亡魂同声低语,如风穿古林,如雨打残碑:
“我们,都是你。”
白起立于坑沿,灰瞳映照万古长夜。
那眼中不再有悔,不再有恨,只有一片澄明如冰的清醒。
他缓缓屈膝,跪下——不是向天,不是向王,不是忏悔,而是为宣判。
他举起那只沾满鲜血的手,指尖滴落的不再是自己的血,而是无数亡魂的执念。
他指向咸阳方向,声音不高,却穿透风雪,首抵九霄:
“你们要杀我,可以。但今日之后,谁再言‘忠奸’,我便让这地下的,一句句问回去!”
话音落,风雪骤停。
万里苍穹裂开一道缝隙,月光如刀,斩下清辉。
而就在那血火交织的坑底,一点红光悄然萌发——继而百点、千点,彼岸花一夜开遍,红如血海,铺满长平谷,仿佛大地终于流尽了最后一滴泪,转而以花为碑,铭记所有被抹去的名字。
远处山梁,风再起,军煞齐诵再起,声如潮涌:
“归魂之主,己临长平。”
白起闭目,唇间轻语,几不可闻:
“楚芷……我来还你花了。”
风起,花海翻涌,如血幡招展。
他缓缓起身,衣甲残破,却挺首如初。
身后,百万魂影在雾中渐隐,仿佛退入地脉深处,等待下一个证人的觉醒。
而在极远的南方,一道荒坡静卧于寒夜,坡上斜插一碑,苔痕斑驳,隐约可见三字——
百草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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