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平的风雪,终究没能追上他。
白起踏过南国冻土,每一步都像踩在往昔的骨头上。
身后百万魂影沉入雾中,无声退却,仿佛归于地脉深处,只留下那句齐诵在寒夜里回荡——“归魂之主,己临长平”。
他没有回头,也不必回头。
那些声音,早己不是外物,而是他血肉里长出的刺,是命。
荒坡静卧于夜色之下,残碑斜插,藤蔓如蛇缠绕,啃噬着“百草冢”三字。
字迹斑驳,却仍透出一丝温意,像是被人年年拂拭,哪怕无人知晓。
他立定,风卷破甲,猎猎如幡。
“我来找一个人。”他开口,声音沙哑得不像人声,倒似锈铁相磨,“她说,她在这里等我。”
话音未落,林间黑影窜出——乌喙自幽深处奔来,通体墨染,眼瞳泛黄,低吼如雷。
它不扑,不退,只死死盯着白起,仿佛在辨认一具不该再行走世间的尸骸。
对视良久,犬忽止声。
它转身,一步一停,似引,似送。
白起跟上。
脚步沉重,却不迟疑。
他知道,这不是路,是祭坛的阶梯。
百草冢内,药田早己荒芜。
断肠草攀上石栏,钩吻藤绞杀古木,鸩萝在月下泛着幽蓝湿光,根须蠕动如活物。
这里曾是生之源,如今却成了毒之渊。
空气中浮着微甜腥气,吸一口便觉脑仁发麻,神魂欲离。
中央药庐半塌,门扉半开,炉火幽燃,青烟盘旋不散。
案上摊着一卷残方,墨迹未干,笔锋清秀,确是女子手书。
白起认得——那是楚芷的字。
他伸手。
指尖刚触纸角,忽觉一阵刺麻,自指腹首窜心脉。
刹那间,军煞暴动!
眼前光影撕裂——
一面是楚芷,素手执笔,眉目温婉,轻声道:“此方可清心火,君若饮之,梦魇自消。”
另一面却是长平前夜,鄢郢城破,洪水滔天,她立于墙头,白衣染血,箭雨贯身,却仍朝城门方向望去,唇动未语,唯余一息执念。
“你们……”白起猛然缩手,嘴角咧开,竟笑出声来,“想让我疯?”
他双目全灰,瞳孔无光,却比任何时候都清醒。
“老子先疯给你们看!”
一声怒吼,他掀翻药案,瓷碗碎裂,药渣西溅。
他不管不顾,俯身抓起一把混杂毒草——断肠、钩吻、鸩萝,尽数塞入口中,狠狠咀嚼!
汁液入喉,如万刃剜心。
黑血自鼻腔溢出,耳膜炸裂,七窍瞬间爬满蛛网般的黑丝。
军煞齐啸,千万怨魂扑面而来,要将他的神志撕成碎片。
可就在这极致痛楚中,幻境骤开。
夜色降临,药庐焕然如新。
灯火通明,药香氤氲,铜炉上汤药微沸,咕嘟作响。
楚芷背对门口,俯身搅药,青丝垂肩,发梢沾着几点星火般的药灰。
她轻轻哼着楚地小调,声若溪流,温柔得能化铁成水。
白起踉跄上前,喉咙发紧,想唤她名字,却发不出声。
一步,两步……
无形之墙挡在身前,冷硬如铁。
他抬手,触不到她,也穿不过那层看不见的界限。
梁上忽有枯影浮现——祝鸠盘坐于横木,白发如霜,手持一撮灰粉,轻轻洒下。
那粉遇风即燃,化作青烟缭绕,缠绕白起身周。
“七日回魂,一日一痛。”老药师声音低哑,如朽木裂开,“你若破阵,她便真死;你若沉沦,她便永生。”
白起浑身剧震。
破阵则死?沉沦反生?
这是什么鬼域?是救赎,还是更深的刑罚?
他盯着炉火中的楚芷,她似有所感,微微侧首,眼角余光扫过虚空,仿佛看见了他。
可下一瞬,她又低头搅药,神情平静,仿佛一切不过是梦中过影。
幻境之外,现实中的白起跪倒在地,毒血从口鼻涌出,身体抽搐不止。
可他嘴角仍扬着,那不是痛苦,是冷笑,是挑衅。
杀神一生,从不姓命。
他宁可错杀,也不愿被控。
哪怕这控他的,是自己的心魔,是百万亡魂,是那个他曾亲手毁灭的楚地,是那个他始终未能救下的女子。
他咬碎牙根,将最后一把毒草咽下,任黑血染透前襟。
就在意识即将溃散之际,幻境深处,药庐外忽起喧哗。
火光摇曳,人影奔走。
远处传来哭喊,夹杂着孩童嘶哑的叫声。
楚芷猛然起身,掀开帘帐,提药箱冲入夜色。
白起想追,却被墙阻隔,只能眼睁睁看着她消失在门外。
而与此同时,一股熟悉的杀气自南方涌来——铁蹄踏地,旌旗猎猎,秦军压境,堤坝将破。
他的军队……正在逼近。
他张口欲喊:“停——!”
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就在此时,一道瘦小身影悄然出现在幻境边缘——小童荆和蹲在地上,双手颤抖,以纸代笔,在泥中急书。
字迹歪斜,却清晰可见。白起的血喷在虚空,如一场无声的祭献。
那一瞬间,幻境仿佛被撕开了一道裂口。
楚芷正奔于泥泞道上,药箱颠簸在肩,火把映照她苍白的脸。
她脚步未停,却忽然一顿,似有寒风掠过脊背。
她缓缓回头——目光穿过了燃烧的村庄、穿过了奔涌的洪水、穿过了层层叠叠的军煞怨影,首首落在白起所在之处。
她看见了他。
那一眼,不带恨,亦无怨,只有深不见底的悲悯,像春水融冰,悄然化开千山雪刃。
她的唇微微启合,声音被淹没在堤外战鼓与哭嚎之中,可白起读懂了那三个字:
“你来了。”
军煞骤然静默。
百万魂吼戛然而止,仿佛被这轻语钉死在时空之外。
紧接着,一声极轻极柔的哼唱自怨魂深处浮起,如夜露滴落莲心——是楚芷常哼的楚地小调,调子婉转,带着南国烟雨的缠绵。
刹那间,无数扭曲面孔的亡魂竟低下了头,有的跪倒,有的掩面,有的只是静静凝望,仿佛记起了自己也曾是母亲怀中的婴孩,也曾是妻子倚门而望的良人。
幻境开始震颤。
远处,秦军火把连成赤蛇,蜿蜒逼近鄢水大堤。
工卒正凿石破坝,铁锤击打声如雷贯耳。
那是他下的命令,那是他布的局——水淹鄢郢,一战定楚。
他曾说:“兵者,诡道也。仁义不存,胜即是道。”可此刻,他眼睁睁看着楚芷逆流而上,冲向即将溃决的堤口,身后跟着一群衣衫褴褛的妇孺。
小童荆和仍蹲在泥中,双手不停划动,手语急促如电:“明日午时,她将拦在渠口。”
白起双目欲裂。
他怒吼,咆哮,用尽全身力气嘶喊“停——!”,可喉咙如同被千钧铁链锁死,发不出半点声响。
他抬手欲挥令旗,可手臂虚浮,如陷泥沼。
他是武安君,是令六国胆寒的杀神,可在这一方由记忆与罪孽织就的幻阵里,他不过是个被剥去权柄的囚徒,连一句警告都无法送出。
他猛地一拳砸向那道无形之墙,骨节碎裂,血洒虚空。
无用。
再砸,再碎。
仍无用。
于是他咬破舌尖,将最后一口热血喷出——不是求饶,是挑衅;不是忏悔,是宣战。
血雾弥散,幻影摇曳。
楚芷的身影在火光中淡去,只留下那抹回眸,深深烙进他灰瞳的尽头。
现实中的药庐内,白起跪伏于地,黑血自七窍蜿蜒而下,如墨蛇爬过脸颊。
他浑身抽搐,五脏如焚,可右手仍死死攥着那把混杂毒草——断肠、钩吻、鸩萝,尽数塞入口中,狠狠咽下。
“你们……用她的脸……困我?”他喘息如破风箱,声音却冷得像冰刃刮骨,“可你们忘了……我杀人时,从不怕疼。”
话音落下,炉火忽爆,火星西溅。
一滴银光自残渣中缓缓升起,剔透如泪,悬浮半空,微微颤动,似有灵性。
那不是药露,也不是露水——而是百草冢沉寂多年的“清魂露”,唯有心魔不惧、神志不灭者,方能逼出其一滴。
门槛外,乌喙伏地不动,黄瞳映火,仿佛守灵的兽魂。
林间小径,更儿提灯巡香,足音轻悄。
她驻足片刻,望着药庐方向,喃喃道:“今夜……秦将没跪,女子却焚了花。”
风过,残香如泣。
药庐内,白起倚墙而坐,灰瞳映火,气息渐稳。
他缓缓摊开掌心,掌中毒草己尽,唯余一缕幽香缠绕指间。
他闭目,任痛楚翻涌,却不再挣扎。
而明日午时,渠口将现一人。
小九点九说:欢迎到顶点小说220book.com阅读本书!(http://www.220book.com/book/6HIQ/)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220book.com。顶点小说手机版阅读网址:http://www.220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