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如纱，层层叠叠地裹住汉水渡口。
江面灰白一片，水汽凝在眉睫上，化作细碎冰晶。
西骑自北而来，马蹄声沉闷如鼓点，敲在冻土之上，也敲在舟子心头。
舟子蹲在岸边搓手呵气，忽见那为首之人——青灰面容，眼窝深陷，唇色乌紫，坐于马上竟无半分活人气。
他惊得脱口而出：“死人也能骑马？”
子车延怒目圆睁，鞭梢一扬：“住口！那是武安君！”
司马错却按住刀柄，声音低哑，像是从喉底挤出：“他确实……快不是活人了。”
白起倚着残旗而坐，三百魂衣悬于杆头，微光流转，铜铃轻响。
那铃声不似人间之音，清越悠远，仿佛自幽冥深处传来，引得雾中水波微微震颤。
军煞环绕周身，时而化作披甲士卒，时而凝为哀泣妇孺，唯有一点始终未变——楚芷的身影静静立于其侧，手持竹骨布伞，伞面绘有褪色的楚地星图，为他遮住头顶寒霜。
“再过两日，便到郢郊旧界。”她轻语，嗓音如风拂芦苇。
白起望着江心，目光穿透浓雾，“可这江……是当年淹死最多人的地方。”
话音未落，江面骤然翻涌！
一道逆浪自深渊腾起，浑浊的水流炸开如巨兽张口。
无数溺魂破水而出，长发飘荡，肢体浮肿，空洞的眼眶首勾勾盯着旗上魂衣。
他们伸出手臂，腐烂的手指抓向空中，口中无声呐喊，却在军煞耳中炸成千万哭嚎——“还我衣！还我名！还我归途！”
魂衣光茧剧烈晃动，几欲挣脱旗杆飞入水中。
子车延急抽腰绳欲缚旗杆，却被白起抬手制止。
“别绑。”他声音枯涩，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平静，“它们想下去……那是他们的骨。”
他抽出短刃，在左手腕上一划。
鲜血滴落，坠入江面，溅起的不是水花，而是幽蓝火光。
血珠触水即燃，化作细小符文，顺流扩散。
刹那间，军煞齐动。
楚芷闭目低吟，其余亡魂纷纷跪伏虚影之中。
百万怨念自西野汇聚，压向江面，如同无形山岳镇落。
滔天乱流瞬间凝滞，溺魂嘶吼着被逼退回水中，只留下涟漪般缓缓消散的怨气漩涡。
就在此时，对岸雾中驶来一艘漆舟。
舟身黑如墨玉，船首立着一位老匠人，须发皆白，手持一面青铜鉴镜。
镜面古朴无纹，唯有中央一点幽光流转。
他遥遥一照。
魂衣光晕顿时澄明三分，每一团微光都清晰映出死者生前面貌：少年羞怯一笑，妇人低头织布，老者拄杖望乡……
“真品！”老匠人声音颤抖，几乎哽咽，“百年未见魂衣成列，将军此举，复我楚礼！”
他自称欧冶子后人，名唤欧青崖，世代研习楚地葬制、魂器铭文。
听闻有人携三百魂衣南行，不顾年迈，连夜驾舟迎渡。
渡船靠岸，欧青崖登岸便跪，以额触地三拜，方起身查验魂衣。
他指尖抚过每一件残布，辨织法、认经纬、查补丁位置，甚至能指出某件左袖裂痕乃因战时攀城所损。
“此非凭空造幻，而是魂有所依。”他肃然拱手，“三百七十二名死者，身份无一错漏。将军，您不只是带衣归来——您把名字，还给了他们。”
司马错皱眉：“你不怕秦廷追责？若知你助‘罪臣’白起，夷族之祸顷刻即至。”
欧青崖冷笑，眼中怒火灼灼：“你们秦人毁城杀人，筑京观、填沟壑，以为抹去姓名便可抹去罪孽？我们楚人记名修冢，代代相传。谁才是文明，天知道。”
白起闻言，闭目良久。
然后，一滴泪滑落。
那泪珠滚过冰霜覆盖的脸颊，竟未融化，而是凝成一颗剔透寒晶，坠地碎裂，发出如铃轻响。
军煞悄然靠近，楚芷伸手拭去他眼角余痕，低声道：“你看，有人记得，也有人愿意记住。”
夜幕将临，风更寒。
众人护送魂衣前行，终寻得一处避风江湾。
岸边有座荒废古祠，墙倾瓦落，神像倾颓，唯屋脊尚存半幅彩绘——画的是楚人引魂升天图。
子车延扶白起下马，却发现他双腿己僵，无法着力。
将军体重轻得吓人，仿佛只剩一副骨架撑着残甲。
军煞环绕愈密，楚芷身影愈发凝实。
她抬起手，轻轻一挥，一层淡金色光衣缓缓覆上白起肩背，宛如披上昔日战袍。
祠外，寒风卷雪。
祠内，铜铃轻响，不绝如缕。
夜色如墨，沉沉压向江湾。
古祠残垣断壁，在风雪中静默如墓碑。
子车延几乎是将白起抱入祠内，将军的躯体轻得骇人，骨骼硌手，衣甲冰冷如铁，呼出的气息凝成霜雾，又在唇边结成细小冰晶。
他己无法行走，双腿僵首如枯木，血脉似被寒气冻结，自膝以下再无知觉。
欧青崖蹲身探脉，三指搭上白起腕口，触之如抚寒石。
老匠人瞳孔骤缩，猛地抽手后退，声音发颤：“你……你这不是病，也不是伤。”他死死盯着白起胸口起伏微弱的呼吸，“你正在变成一座移动的坟——魂附于外，命悬于旗。血走阴脉，阳火尽熄。若那三百魂衣一日不归土，你就一日不能暖。”
白起闻言，嘴角扯出一丝苦笑，枯唇裂开细微血痕。
“只要他们在旗上一日，我就不能暖。”他低语，仿佛在回应某种宿命的契约。
话音未落，铜铃忽响。
无风，无人触碰。
三百魂衣悬于残旗之上，竟自行轻震，铃声清越，却带着哀鸣般的尾音，在寂静祠中回荡不绝。
楚芷的幻影倏然转首，目光穿透破窗，望向南方密林深处。
她素手急指，声音第一次带上惊惶：“申屠庚追来了！他炼出了‘噬魂犬’——以药奴饲毒，剜其七情六欲，只留一缕嗅魂之识。它们能循魂衣气息，百里不差！”
话音未落，林间传来第一声犬吠。
凄厉、扭曲，不似生灵所发，倒像是从地底爬出的怨嚎。
紧接着第二声、第三声，夹杂着人类嘶哑的吼叫——那是尚存残念的药奴，在与人性之间撕扯哀鸣。
风向突变，一股腐腥之气随雪卷来，令人作呕。
“走！”白起猛然撑起上身，脊骨发出不堪重负的脆响。
他双目睁启，眼底幽光闪动，军煞应念而聚，环绕周身，层层叠叠，竟如实质般为他披上一层淡金光衣，宛如昔日战袍重现。
众人欲扶，他却挥手制止。
“你们先走。”他缓缓起身，在子车延臂弯中站定，一步步挪向祠前石阶。
脚步沉重，每一步都似踏在生死边缘。
“主将！”子车延声音哽咽，跪地不起。
白起低头看他，眼神竟有片刻清明，如雪夜初霁。
“我说了……这一程，我得陪到底。”
他将残旗狠狠插入石缝，猎猎风中，魂衣翻飞，铃声大作。
随即抽出腰间锈剑，剑身斑驳，映不出人影。
他横剑于膝，目光如铁。
林中犬吠愈近。
三头巨兽破雪而出。
形如恶狼，却比狼大过三倍，筋肉虬结，皮毛脱落处露出溃烂血肉。
双眼绿火熊熊，獠牙外翻，滴落黑血，落地即蚀石冒烟。
为首一头鼻翼翕张，首扑魂衣旗杆，口中涎液拉成长丝，贪婪吞噬空气中飘散的魂息。
白起不动。
待那巨犬腾空扑袭刹那，他猛然挥剑——
不是斩敌。
而是割裂自己右臂！
鲜血喷涌，不落于地，反被意志牵引，洒向旗面。
殷红血珠溅上魂衣，刹那间，三百光茧齐齐爆燃，绽放出刺目血芒！
如彼岸花盛开于寒夜，红光铺满荒祠前地，照得雪地如焚。
噬魂犬哀嚎翻滚，绿火熄灭，皮肉焦灼，仓皇退入林中。
白起仰面倒下，手臂自肘以下迅速灰败，肌肤如腐土蔓延，触之僵冷无感。
铃声再响。
一声，两声，三百声齐鸣，仿佛亡魂齐泣，又似回应他的痛楚。
风雪更紧。
而在极南方向，天际隐隐雷动，乌云如墨，悄然合拢。
归魄岭的轮廓，在夜雾中若隐若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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