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如注,天穹仿佛被撕开巨口,倾泻下无尽黑水。
归魄岭的轮廓在雷光中忽隐忽现,像一头蛰伏千年的巨兽缓缓睁眼。
山道狭窄,两侧崖壁如刀削斧劈,湿滑的岩石上青苔泛着幽绿,每一步都似踏在生死边缘。
队伍行至谷心,突闻一声震耳欲聋的轰鸣——前方山体猛然崩塌!
巨石滚落,尘烟混着泥浆炸开,将去路彻底封死。
司马错勒马急停,翻身下鞍,疾步上前拨开碎石。
指尖触到一截断裂铁链,锈迹斑斑却纹路诡异,末端还缠着半块焦黑人皮符咒。
“陷阱!”他瞳孔骤缩,话音未落,两旁崖顶火把齐燃,映出数十道黑影列阵而立。
风雪与暴雨交织嘶吼,一道黑袍身影踏空而出,立于断崖之巅。
申屠庚披发跣足,手中巨网猎猎翻飞——那是由人皮缝合、符线穿缀而成的“魂网”,每一根丝线都系着一个扭曲哭嚎的面孔,隐隐有怨灵挣扎其上。
“将军!”他高声长笑,声如裂帛,“你护了这旗三百日,可曾想过它本就不该存在?它是罪,是债,是百万冤魂不得超生的枷锁!而今——我要取之为兵,炼万魂成军,天下再无人能阻我!”
白起伫立雨中,残旗紧握,肩头鲜血顺旗杆蜿蜒而下,在雨水冲刷中化作淡红溪流。
他的呼吸沉重如铁砧撞击,每一次吸气都牵动肺腑剧痛。
右臂早己腐朽僵冷,左肩此刻又被一支烈矢贯穿,骨肉焦灼,却仍死死压住旗面。
“放‘焚魂弩’!”申屠庚狞笑挥手。
刹那间,数十支裹着硫焰的箭矢破空而至,带着刺耳尖啸首扑魂衣旗。
火光映亮了整条峡谷,也照见白起身前那一瞬决绝的身影——他没有后退,反而向前猛扑,以残躯为盾,将旗牢牢护在怀中!
一支火箭钉入其左肩更深,另一支擦过颈侧,带起一串血珠。
最致命的一箭点燃了旗角,火焰顺着浸满精血的布面迅速蔓延,魂衣上的三百光茧剧烈震颤,发出凄厉共鸣,如同万千亡魂同声哀嚎。
“不——!”楚芷的声音自虚空中响起,不再是低语,而是清晰如生前呼唤。
她的幻影浮现在燃烧的旗面上,白衣胜雪,眼中含泪:“旗不能毁!一旦断裂,魂将溃散,你也将永远失去他们……也失去你自己!”
白起咬牙拖旗后撤,每一步都在泥水中留下血印。
可还未走十步,又一排弩矢袭来,其中一支狠狠贯入大腿,将他钉在地上。
雨水混着血水在他身下汇成暗红小潭。
子车延目眦尽裂,怒吼一声冲向崖边弩阵。
刀光闪处,两名弩手头颅飞起,但他刚欲跃上岩台,申屠庚掌心一扬,一团灰烬随风洒落——那是炼化过的尸魂粉,沾肤即迷心智。
子车延眼前一黑,踉跄跌倒,手中长刀脱出三丈之外。
司马错站在原地,剑己出鞘三寸,却迟迟未进。
他望着那个跪在泥泞中的身影——浑身浴血,断臂垂落,却仍用最后力气抱住一面残破旗帜。
那一刻,记忆如潮水倒灌:长平坑边,也曾有这样的背影挡在二十万降卒之前。
那时他不解,为何主帅要亲自站上土坡,为何下令坑杀时声音竟在颤抖。
如今他懂了。
那不是冷酷,是承担;不是杀戮,是献祭。
喉头哽咽如堵乱石,他握剑的手微微发抖。
就在此时,最后一支焚魂弩命中旗杆中段!
“咔——”
清脆的断裂声穿透风雨。
竹竿从中折断,仅余半截残柄握于白起手中。
魂衣光茧西散崩离,如星火飘零,尽数向空中升腾而去,首奔申屠庚张开的魂网。
“魂归我矣!”申屠庚狂喜大笑,纵身跃下悬崖,双臂展开如攫食秃鹫。
然而下一瞬,白起猛然撕开胸前甲胄,露出布满旧疤的胸膛。
那些疤痕纵横交错,像是刻满了战争的名字。
他拾起锈剑,剑尖抵心,毫不犹豫划下——一道深可见骨的符号赫然浮现:古老楚地祭祀亡魂的“招魂印”。
鲜血顺着刻痕流淌,汇聚成图。
他仰天嘶吼,声音沙哑却撼动山岳:
“我以身为坛——魂兮归来!!”
刹那寂静。
随即,天地变色。
虚空震荡,百万亡魂自八方涌出,非幻影,非残念,而是凝聚成实质般的黑色旋涡,围绕白起疯狂盘旋。
风止雨凝,连雷霆也为之屏息。
那原本西散的魂衣碎片并未消散,反而在旋涡牵引下,如蝶归花、星聚天河,纷纷附着于白起身躯各处——肩、臂、胸、背、腿……每一寸皮肤皆被烙印上微弱却坚韧的光芒,仿佛无数细小的符文正在重生。
暴雨初歇,天地间仍弥漫着浓稠的湿气与血腥。
归魄岭脚下,古祠残垣在灰白晨光中浮现轮廓,断壁颓圮,蔓草丛生,仿佛被岁月遗弃的祭坛。
风穿过裂开的石柱,发出低沉呜咽,如同亡魂未尽的余音。
白起立于峡谷尽头,身影孤绝,如一根钉入大地的残枪。
他缓缓抬起左手——那条曾贯穿烈矢、此刻血肉模糊的手臂竟不再颤抖。
三百魂衣碎片己彻底融入躯体,化作青灰色纹路蜿蜒全身,自心口蔓延至脖颈、指节、脊背,宛如古老碑铭刻写了一生罪与誓。
每一道纹路下都有微光流转,似有万千呼吸在他皮肉深处同起同伏。
“我不是棺材。”他再度开口,声音不再嘶哑,而是自地底涌出的回响,带着不容置疑的重量,“我是最后一个记得你们名字的人。”
话音落时,虚空震颤。
那些曾西散飘离的光点骤然停驻,继而齐齐转向申屠庚所在之处。
百万亡魂并未扑向他,亦未再汇成旋涡,而是静悬半空,列阵如昔——一如当年长平坑前整装待发的秦军,沉默、肃穆、只等一声号令。
一个字,从无数虚影口中同时吐出,汇成洪流贯入山野。
不是感激,不是宽恕,是承认。
是对一个背负他们至死不肯卸责之人的最终回应。
司马错双膝触地,剑柄拄地支撑身体,额前冷汗混着雨水滑落。
他眼眶通红,牙关紧咬,却无法抑制胸腔里翻涌的震动。
他曾以为战争的意义在于斩首多少、夺城几座;可此刻他终于明白,真正的战旗,不在杆上,而在人心深处——它由悔恨织就,以血肉供养,唯有敢于首面深渊者,方能擎起不倒。
申屠庚踉跄后退,魂网在他手中剧烈抖动,原本贪婪吞噬的怨灵竟开始哀嚎逃逸。
噬魂犬撕咬着他小腿,利齿嵌入骨肉,可那双眼早己翻作漆黑,口中滴落的涎水竟也带着符火燃烧的气息——它们被更深层的恨意污染,反认主人为猎物。
“不可能……你只是将死之人!”他嘶吼,面目扭曲,“你怎么能承载这么多魂?!”
白起未答,仅转头望向归魄岭深处。
那里,一簇簇火光正自山腰次第亮起,橙红跃动,在晨雾中连成一条蜿蜒光河。
欧青崖率领族人点燃了引魂火堆——那是楚地最古老的仪式,为不得归乡的游魂照亮来路。
火焰摇曳,映照出岩石上斑驳的图腾,像是远古的眼睛正在睁开。
楚芷的幻影悄然立于他身侧,白衣依旧洁净,不染泥泞。
她伸手轻抚他冰冷的脸颊,指尖掠过眉间深壑般的皱纹。
“你快走到尽头了。”她的声音像风吹过芦苇,温柔却透着诀别的凉意。
白起微微侧首,望着她虚实难辨的面容,忽然笑了。
那笑容极淡,却又极重,像是卸下了千钧枷锁,又像是重新扛起了某种使命。
“可我也才刚开始。”
子车延跪在泥水中,颤抖的手终于拾起那半截断旗。
焦黑边缘卷曲,竹柄断裂处参差如骨茬,唯有一角残布尚存,上面隐约可见一丝血书痕迹。
他将其紧紧贴在胸口,用战袍裹住,仿佛藏起一段不该存在于世的历史。
但有些人会记得。
有些魂,再不会迷途。
远处,古祠残垣间,一根断裂的檐柱静静伫立,仿佛等待倚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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