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烟杆疑云
山洞内，气氛一时凝滞。
沈晏璃扶着气息微弱的雷七，惊疑不定地看着眼前的宋伯闻。这位汉军旗将领，曾在江南文人雅集上与他父亲有过一面之缘，对其父的学识颇为赞赏，甚至点评过沈晏璃少时诗作，称其“有金石气，然锋锐过甚，恐非福兆”。如今想来，竟一语成谶。
他为何会出现在这京西荒山的猎户山洞里？方才那雷霆一击，绝非普通武官所能为。是敌？是友？
“宋……宋将军？”沈晏璃艰难开口，声音干涩，“您为何会在此地？”
宋伯闻没有立刻回答。他先走到洞口，警惕地向外望了望，确认那两名匪兵确实己经逃远，这才返身回来。他目光扫过重伤昏迷的雷七，又落在沈晏璃手腕那狰狞的疤痕和疲惫却警惕的脸上，叹了口气，从怀中取出一个粗糙的小瓷瓶。
“先给他止血疗伤要紧。”宋伯闻将瓷瓶抛给沈晏璃，“金疮药，军中用的，效果尚可。”
沈晏璃接过药瓶，稍一迟疑，但见雷七伤势危重，也顾不得许多，连忙道谢，小心翼翼地为其处理新增的箭伤。宋伯闻提供的金疮药药效颇为猛烈，粉末洒上，雷七即使在昏迷中也痛得抽搐了一下，但血流却是渐渐缓止。
处理完伤口，沈晏璃才再次看向宋伯闻，眼中疑虑未消。
宋伯寻了块干净的石头坐下，拿出那根熟铜烟杆，慢条斯理地塞着烟丝，声音低沉：“我为何在此？说来话长。简而言之，京畿骤乱，兵部调我等汉军旗部分兵力协防西山，弹压‘乱民’，清理战场。”
他划燃火折，点燃烟丝，深吸一口，烟雾模糊了他锐利的眼神：“今日我带一队人马巡山，恰遇几个形迹可疑之人，并非我部下，却穿着号衣，言语闪躲。我疑心是趁乱打劫的兵痞或匪类，便暗中尾随，不料竟撞见他们欲对你们下手。”他顿了顿，看向沈晏璃，“更没想到，他们要杀的人，竟是你，沈编修家的公子。”
沈晏璃心中一紧：“宋将军认得我？” “一面之缘。何况……”宋伯闻吐出烟圈，目光似有深意，“近日京中风云动荡，关于‘汉人秀才反诗引动西山叛乱’的流言，早己不是秘密。沈公子，你的《烬玉集》，如今可是名声大噪，只不过……是催命的名声。”
沈晏璃脸色煞白，苦涩道：“那只是晏璃抒怀之作，从未有煽动叛乱之心！此事定是有人栽赃陷害！”
“我信你无此心。”宋伯闻打断他，语气出乎意料地肯定，“但你可知，如今这局势，有无此心己不重要。重要的是，有人需要你这个‘心’，来坐实某些事情，来掩盖另一些事情。”
他用烟杆轻轻敲了敲地面：“西山民变，根源在于圈地占房、旗人庄头欺压过甚，百姓积怨己久。此次不过是借万寿节时机爆发出来，规模虽看似不小，实则乌合之众，缺乏组织，本不难弹压。但为何会迅速牵扯到‘天地会’，又为何立刻与你沈晏璃的诗稿挂钩？”
宋伯闻冷笑一声：“不过是朝中有人，欲借此事大兴文字狱，一方面彻底铲除异己文人，另一方面也可将民变根源从‘旗汉矛盾’、‘官逼民反’扭转为‘汉人秀才受前明余孽蛊惑作乱’，转移视线，一石二鸟罢了。”
他看向沈晏璃：“而你，沈公子，你就是那颗最合适的棋子，或者说……祭品。”
一番话，如同冰水浇头，让沈晏璃透彻心扉地寒冷。他虽隐约猜到，但从宋伯闻这位军中将领口中得到证实，更感惊心动魄，也更深切地体会到这局棋的凶险和自身处境的绝望。
“是……赫舍里·承毅？”沈晏璃哑声问。
宋伯闻目光微闪，不置可否：“赫舍里家是急先锋，但背后之水，恐非他一家之深。你父亲当年之事，怕也只是冰山一角。”他话锋一转，“当务之急，是你们必须立刻离开此地。那几人虽退，必会引来更多追兵。我这里也不安全，我麾下兵士中，难保没有他人的眼线。”
“可是七哥他……”沈晏璃看着昏迷的雷七，面露难色。
“此人悍勇，是条汉子，但伤势太重，带着他，你们谁也走不了。”宋伯闻语气冷静得近乎残酷，“我可以安排人暂时将他藏于更隐秘处疗伤，但你必须独自离开。”
沈晏璃浑身一震，让他抛下舍命救他的雷七？ “不……”
“没有时间犹豫！”宋伯闻语气加重，“沈公子，你若被擒，不仅你死，你父亲永无昭雪之日，所有与你诗稿有牵连之人，包括宫中那位……恐怕都会遭殃！”他意味深长地看了沈晏璃一眼。
宫中那位？！他指的是……云婉？！ 沈晏璃如遭雷击，瞬间清醒。是了，他若落入敌手，赫舍里·承毅必有千万种方法利用他构陷云婉！
巨大的无力感和责任感如同山岳压来。他看了一眼气息奄奄的雷七，指甲深深掐入掌心，渗出鲜血。
“……好。”他终于从牙缝里挤出这个字，声音嘶哑，“但求宋将军，务必救他性命！”
顶点小说(220book.com)最新更新焚舟渡“我尽力。”宋伯闻点头，迅速从怀中摸出一块小小的、不起眼的木牌，上面刻着一个奇怪的符号，塞给沈晏璃，“拿着这个，往北走，三十里外有个废弃的土地庙，庙后第三棵槐树下，有人接应，会带你暂避风头。记住，信物不对，任何人搭讪都勿回应！”
说罢，宋伯闻不再多言，起身走到洞口再次警戒。
沈晏璃最后看了一眼雷七，将那份感激与愧疚深埋心底，对着宋伯闻的背影深深一揖，咬牙转身，毫不犹豫地冲出山洞，身影迅速消失在北方密林之中。
宋伯闻站在洞口，望着他消失的方向，目光深沉复杂。他缓缓抬起手中的熟铜烟杆，看着烟锅里明灭的火光，低声自语，仿佛在回答沈晏璃之前的疑问：
“为何在此？或许是因为……这世上，总有些人，不该死得如此不明不白。”
烟雾缭绕，掩去了他眼中更深的谋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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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禁城，夜。
一场小型的、气氛压抑的家宴在翊坤宫偏殿举行。名为替昨日受惊的宗室女眷压惊，实则是赫舍里嫡福晋和佟佳玉容等人借此机会，进一步敲打和控制云婉，并试探宫中对西山事件的口风。
云婉安静地坐在末席，低眉顺眼，仿佛昨日的心悸仍未痊愈。她发间那支赤金点翠凤簪，在宫灯下流转着冰冷华丽的光泽。
宴席过半，气氛稍显沉闷。宫女们端上一盅盅精心炖制的燕窝羹。
赫舍里嫡福晋笑着对身旁的佟佳玉容道：“妹妹尝尝这燕窝，是南边新进贡的，最是安神补气。”
佟佳玉容矜持地尝了一口，点头赞许，目光却似不经意地扫过云婉，语气带着惯有的轻慢：“是啊，这等好东西，也唯有在宫里才享用得到。有些福薄之人，便是穿了凤袍，也未必消受得起这等滋养，反倒容易虚不受补，引出祸端。”这话含沙射影，指向云婉的汉女血统和“祸水”之名。
云婉握着汤匙的手微微一紧，但随即松开。她抬起头，露出一丝柔弱而惶恐的笑意：“侧福晋说的是。云婉自幼体弱，确实无福消受太多滋补。这盅燕窝珍贵，不若请侧福晋多用些，方才听您咳嗽了两声，更需润肺安神。”
她说着，竟亲自端起自己面前那盅未曾动过的燕窝羹，莲步轻移，走向佟佳玉容，姿态恭顺无比。
所有目光瞬间聚焦在她身上。赫舍里氏微微蹙眉，觉得有些突兀，但云婉态度卑微，理由也挑不出错。
佟佳玉容显然很享受这种“碾压”式的，得意地瞥了云婉一眼，假意推辞：“这怎么好意思……”
“侧福晋切勿推辞，否则云婉心中难安。”云婉己将白瓷炖盅奉至佟佳玉容面前，微微躬身。就在她递送的一瞬间，发髻微垂，那支凤簪的尖端几不可察地在那盅燕窝羹上方极快地掠过一点微不可见的粉末，无声无息地溶入其中！动作快得如同错觉，配合着她恭顺的姿态和衣袖的遮掩，无人察觉。
做完这一切，她迅速退回原位，依旧低眉顺眼。
佟佳玉容志得意满，在众人注视下，用汤匙搅了搅那盅燕窝，舀起一勺送入口中。
云婉的心跳在那一瞬间几乎停止，但面上依旧平静无波。
然而，佟佳玉容刚咽下那口燕窝，不过片刻，脸色突然一变！她猛地捂住胸口，喉咙里发出“咯咯”的怪异声响，脸色迅速变得青紫，眼中充满极度的痛苦和惊骇！
“呃……啊……”她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吐不出，身体剧烈抽搐起来，打翻了面前的杯盏！
“玉容！” “侧福晋！” “快传太医！”
翊坤宫偏殿瞬间乱作一团！赫舍里氏惊得站了起来，宫女太监们慌成一团。
云婉也适时地露出惊恐失措的表情，向后缩去，仿佛被吓坏了。
没有人注意到，在混乱的人群缝隙中，她与远处侍立的一个小太监（正是白日传递消息那人）交换了一个极其短暂、却心照不宣的眼神。
那小太监微微点头，悄无声息地退入阴影之中，他的目标，是趁乱前往赫舍里·承毅在宫中临时处理公务的首房——那里，或许就有那份关于“另册”查抄文卷的线索！
毒，并非立刻致命的剧毒，那会太明显。那只是一种能让人短时间内痛苦不堪、无法言语、看似危急却不会立刻毙命的奇异毒素，足以制造最大的混乱和注意力转移。
祸水红衣，终于开始主动搅动风云。
而远在京郊山林亡命的沈晏璃，对此一无所知。他正握着那枚陌生的木牌，怀着一线渺茫的希望，奔向北方未知的土地庙。
两人的命运，在各自险恶的棋局中，艰难地寻求着一丝破局的曙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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