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建国端着那碗麦乳精,一口气喝了个底朝天。
甜腻的、带着奶香味儿的液体滑过喉咙,让他那被劣质白酒烧得火辣辣的胃,总算舒服了点。
“建国,你真没事了?”对门的赵雷看他喝完,还是有点不放心地探过头来。
“没事。”陈建国把搪瓷碗还给赵雷,“帮我把碗还给秀芳同志,跟她说声谢谢。”
他特意用了“同志”这个称呼,既是那个年代的习惯,也是他下意识想和这个世界拉开一点距离。
赵雷接过碗,挠了挠头:“行吧。那你赶紧拾掇拾掇,王主任可不喜欢新来的学徒工第一天就迟到。”
说完,赵雷就“噔噔噔”地下楼了,筒子楼里又恢复了嘈杂。
陈建国回到屋里,看着镜子里那张年轻的、属于“陈建国”的脸,心里那股子烦躁劲儿又上来了。
2010年的自己,好歹也是个总工程师,手底下管着一个几十人的技术科,在厂里谁见不得客客气气地喊一声“陈工”。现在倒好,一觉回到解放前,成了一个要去车间报到的学徒工。
学徒工,一个月工资18块5,还得看老师傅的脸色。
这叫什么事儿啊!
他认命似的换上那件挂在墙上的蓝色工装,衣服上带着一股子肥皂的清香味儿,应该是他那个便宜老娘刚洗过的。他摸了摸口袋,空的,比脸还干净。
叹了口气,陈建国锁上门,走进了1979年的阳光里。
建华机械厂,是这座城市最大的国营工厂,养活了小半个城的人。
一走进厂区,那股熟悉的、混杂着机油、铁屑和煤烟的味儿就扑面而来,瞬间把陈建国拉回了自己刚参加工作时的记忆里。高大的厂房,墙壁上刷着红色的巨幅标语——“抓革命,促生产,促工作,促战备!”、“工业学大庆,农业学大寨!”。
远处,高耸的烟囱正冒着滚滚的黑烟,厂房里传来“咣当、咣当”的机器轰鸣声,震得人耳膜发疼。
这地方,他太熟了。前世的他,就是从这里一步步干到总工程师的。只是那时候,这些苏联人设计的、傻大黑粗的老旧机床,早就被换成了德国进口的数控设备。
陈建国凭着记忆,找到了二车间。
车间主任姓王,是个五十来岁的小老头,戴着个深度近视眼镜,正拿着个大茶缸子,对着一张生产报表皱眉头。
“王主任,我是新来的学徒工陈建国,来报到。”陈建国站得笔首,声音洪亮。
这是规矩。在国企里,见着领导,你不能嬉皮笑脸,得拿出年轻人的精气神来。
王主任抬起眼皮,从眼镜片后面打量了他一下,点点头:“哦,陈建国是吧,知青返城的?行,跟我来吧。”
王主任领着他穿过轰鸣的车间,来到一台老掉牙的C620车床前。一个西十多岁的老师傅正叼着烟,眯着眼在打磨一个零件,火星子西溅。
“老张,给你带个徒弟来。”王主任喊了一嗓子。
那张师傅停下手里的活,回头瞥了陈建国一眼,眼神里没什么热情,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
“陈建国,这是你师傅,张海山,咱们车间技术最好的老师傅之一。以后你就跟着张师傅好好学,手脚麻利点,多看多问少说话,听见没?”
“听见了,谢谢王主任,谢谢张师傅。”陈建国又是一个标准的立正。
王主任交代完就走了。车间里只剩下师徒二人,气氛有点尴尬。
张海山把手里的零件翻来覆去地看,也不搭理陈建国,半晌才从鼻孔里哼出一句:“知青?读过书的,手脚怕是没那么利索吧?”
这话里带着刺儿。
陈建国心里门儿清。这年头的老师傅,普遍对“知青”没什么好感,觉得这帮人读了点书就眼高手低,吃不了苦。
换了真正的十八岁青年,这会儿估计己经脸红脖子粗,不知所措了。
但陈建国是谁?他是三十五岁的陈工。在酒桌上跟各路牛鬼蛇神都能称兄道弟的老油条,会怕这个?
他没反驳,也没露怯,只是嘿嘿一笑,从兜里掏出一样东西。
是那包从班主任老徐那“没收”来的红金陵。
他麻利地撕开包装,抽出一根,毕恭毕敬地递到张海山面前,另一只手己经划着了火柴,凑了上去。
“张师傅,您抽烟。”
张海山愣了一下,看着眼前这个年轻人熟练的动作和脸上那恰到好处的笑容,有点没反应过来。
“你小子……还会来事儿啊。”张海山接过烟,就着火点着,深深地吸了一口。
烟雾缭绕中,他看陈建国的眼神,总算柔和了一点。
陈建国自己也点上一根,没坐,就靠在机床边上,学着张海山的样子,眯着眼看着车间里忙碌的景象。
“张师傅,您这活儿干得真地道,这光洁度,绝了。”陈建国吐了个烟圈,不轻不重地捧了一句。
这话挠到了痒处。张海山最得意的就是他这手车工的绝活。他斜了陈建国一眼,嘴上说着“少拍马屁”,但嘴角那点压不住的得意,己经出卖了他。
“行了,别杵着了。”张海山把手里的半成品扔给陈建国,“喏,拿去,用锉刀把这上面的毛刺给我去了,记着,别伤着尺寸。”
这是最基础的活儿,也是师傅考校徒弟的第一关。
陈建国接过那个还带着温度的铁疙瘩,掂了掂。
他没立刻动手,而是走到机床旁边,借着昏暗的灯光,眯着眼仔细地打量起那台C620车床。他的目光,从主轴箱扫到挂轮箱,最后落在了那根高速旋转的导螺杆上。
看着看着,他的眉头,就皱了起来。
“师傅,”陈建国突然开口,“您这机床的导螺杆……是不是有点问题?”
张海山叼着烟,刚从喉咙里滚出一半的烟圈,就那么不上不下地卡住了。
车间里轰鸣声震耳欲聋。老旧的通风扇徒劳地转动,根本吹不散那股子机油的味道,铁屑的味道,还有煤烟的味道。张海山眯着眼,像是第一次认识眼前这个年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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