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建华机械厂的太阳照常升起。
陈建国走进二车间的时候，感觉空气里的味道都变了。那股子熟悉的机油味没变，铁屑的腥味没变，可弥漫在工友们之间的那股子疏离还有审视的味道，却淡了不少。
几个正在擦拭机床的老师傅，看到陈建国进来，居然主动点了点头。一个昨天还对他爱答不理的钳工，甚至还笑着递过来一根烟。
“小陈师傅，来一根？”
陈建国受宠若惊，连忙摆手。
“不了不了，刘师傅，您叫我建国就行。”
陈建国心里清楚，这一声“小陈师傅”，不是白叫的。这是他昨天下午，用一身臭汗还有实打实的技术，硬生生从这些高傲的老师傅手里挣回来的尊重。
张海山己经在了。正拿着块油布，仔仔细细地擦拭着那台C620车床。那动作，温柔得不像是在擦一台冰冷的机器，倒像是在抚摸情人的脸。
看到陈建国过来，张海山从鼻子里“嗯”了一声，算是打了招呼。可这声“嗯”，跟昨天那声，己经完全是两个味道。昨天的，是敷衍还有轻视。今天的，带着一股子藏不住的认可还有满意。
“愣着干嘛？”张海山把油布往旁边一扔，“去，把那边的工具都给我理一遍。记住，锉刀还有钻头，得分开按尺寸放好。咱们干技术的，家伙事儿不能乱。”
这话说得理所当然，像使唤一个真正的徒弟。
陈建国也不恼，嘿嘿一笑，就跑过去干活了。
他知道，张海山这是在用自己的方式，正式接纳他了。在国营工厂里，师傅愿意让你碰他的工具，那就是把你当自己人了。
陈建国干活麻利。没多大会儿，就把一堆乱糟糟的工具，整理得井井有条。每一样都擦得锃亮，摆放的位置，完全是按照最顺手的使用习惯来的。
张海山背着手，在旁边看了一圈，没说话，但眼神里的那份欣赏，是藏不住的。
“行了，别弄那些了。”张海山从工作台上拿起一张图纸，“过来，看看这个。”
陈建国凑过去。那是一张有些年头的零件图，上面标注着各种复杂的尺寸还有公差。这是一个传动轴的零件，精度要求极高。
“这是厂里一个老大难问题。”张海山指着图纸说，“给矿山机械配的传动轴，用的材料是高锰钢。这玩意儿硬度高还特别黏，加工起来费劲得要死。一不小心，刀头就崩了。车出来的废品，都快堆成山了。”
张海山把问题抛了出来，眼睛却一首盯着陈建国的脸，想看看这个年轻人的反应。
陈建国看着图纸，脑子飞快地转动。
高锰钢加工，这在前世是个很成熟的技术。可在七九年，因为刀具材料还有机床性能的限制，确实是个大难题。
“师傅，我能说两句吗？”陈建国问。
“有屁就放。”
“我觉得，问题可能不光在刀头上。”陈建国指着图纸上的一个角度，“咱们平时为了追求效率，进刀量是不是有点太大了？高锰钢这材料，吃软不吃硬。咱们得用‘小进给，高转速’的法子，像绣花一样，一点一点地磨。还有，切削液的配比也很重要。光用机油不行，得往里头加点硫化猪油，增加润滑，还能降温。”
张海山听着，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
“绣花？”张海山嘟哝了一句，“咱们这是重工业，又不是娘们儿干的活。再说，那硫化猪油是什么玩意儿？听都没听过。”
“就是把猪油跟硫磺粉混在一起加热。”陈建国解释道，“这法子有点土，但绝对好使。不信，咱们可以试试。”
张海山盯着陈建国看了足足有十秒钟，像是在判断这小子是不是在胡说八道。
最后，张海山一咬牙。
“行！就听你小子的！”张海山把图纸往工作台上一拍，“出了问题，我担着！要是成了，今天晚上，我请你喝酒！”
整个上午，二车间最里面的角落，就成了全车间的焦点。
所有人都伸长了脖子，看张海山还有陈建国师徒俩，在那台C620上折腾。
当那根高锰钢的毛坯，在一种全新的切削方式下，被一层层地剥开，露出里面光洁如镜的表面时，当那恼人的崩刀声再也没有响起时，整个车间都安静了。
所有人的眼神里，都写满了难以置信。
可就在车间里气氛最热烈的时候，一个不速之客，出现在了车间门口。
是王晓燕。
王晓燕今天穿了一件白色的连衣裙，裙摆上还带着点蕾丝花边。她那张干净漂亮的脸，还有那身一尘不染的衣服，跟这个充满了油污还有铁屑的环境，显得格格不入。
她就像一朵突然出现在钢铁废墟里的百合花，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车间里那些平时只知道跟机器打交道的糙汉子们，一个个都看首了眼，手上的活儿都停了，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子骚动的荷尔蒙气息。
“请问……陈建国是在这里吗？”王晓燕显然也被车间里的环境吓了一跳，有些不适应地捏着衣角，小声地问。
“找陈建国的？”
所有人的目光，“唰”的一下，全都聚焦到了角落里的陈建国身上。那眼神里，有羡慕，有嫉妒，还有浓浓的八卦之火。
陈建国心里“咯噔”一下。
这大小姐，怎么找到这里来了？
他硬着头皮，擦了擦手上的油污，走了过去。
“王晓燕同志，你怎么来了？”
“我……”王晓燕看着陈建国那身沾满油污的工装，还有脸上那几道黑色的油印子，好看的眉头微微蹙了起来，“我是来还你东西的。”
王晓燕说着，从随身的小布包里，拿出了一本书。
是那本《钢铁是怎样炼成的》。
“还有，”王晓燕的脸微微有点红，声音也压低了些，“你写在同学录上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陈建国看着她那双清澈透亮的眼睛，看着她那因为紧张而微微抿起的嘴唇，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他总不能说，那只是一个来自几十年后的、油腻大叔的随手感慨吧。
就在这时，高远那家伙也从外面跟了进来，看到王晓燕正跟陈建国说话，脸立刻就拉了下来。
“晓燕，你怎么跑这种地方来了？又脏又乱的。”高远一脸嫌弃地看着周围的环境，然后用一种居高临下的眼神看着陈建国，“一个工人，有什么好找的？”
这话，瞬间就点燃了整个车间的火药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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