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房的门开了一道缝，秦婉柠没进去，也没走远。她只是站在原地，指尖轻轻袖袋里的那张纸条，像是在数上面有多少个字，又像是在确认它还在不在。
然后秦婉柠抬脚，把那只被踢出来的绣鞋勾了回来，拍了拍灰，重新套上。
这动作做得太自然，连廊下扫地的婆子都愣了一下，心想这位冲喜进门的少奶奶，是不是脑子真有点问题——刚吓退了三房嫡女，转头就关心起鞋子干不干净？
秦婉柠才不管她们怎么想。她只知道，从她撕了那张供词的那一刻起，有些事就不能再按老规矩来了。
果然，第二天一早，天还没亮透，前厅就来了人。
一个枯瘦婆子，穿着灰青色的旧袍，手里捧着块黑檀木令，站姿笔首得像根晾衣杆。她一进门就清了清嗓子，声音干得像秋天扫落叶：“老祖宗谕令——三日内，秦氏交出管家权，违者，族规处置。”
这话一出，厅里几个管事低头的低头，装忙的装忙，谁也不敢抬头看秦婉柠一眼。
秦婉柠正在喝茶。
确切地说，秦婉柠在用小银勺搅着碗里的燕窝粥，一勺一勺，不紧不慢，仿佛听到了什么无关紧要的天气预报。
“哦？”秦婉柠终于放下勺子，瓷碗磕在桌上，声音不大，但足够让所有人耳朵竖起来，“老祖宗闭关十年，消息还挺灵通？连我昨儿晚上用什么牌子的护手霜都知道？”
枯瘦婆子眼皮一跳：“少说废话。谕令在此，你接也得接，不接也得……”
“我接啊。”秦婉柠笑着站起身，走过去，伸手就把那块木令拿了下来，翻来覆去看了两眼，“做工不错，就是火漆印有点旧了。”她顿了顿，忽然凑近婆子耳边，压低声音，“这朱砂，跟三年前生母陪嫁箱上的封印，是一批吧？”
婆子脸色微变。
秦婉柠不等她反应，手腕一翻，咔嚓一声，木令被她从中掰断，两半往地上一扔，像是丢了个用完的牙签。
“既然老祖宗这么关心三爷的身体，那我这个正妻也得为他着想。”她拍了拍手，转身扫视一圈，“管家权我不交——但我想，生母的陪嫁库房钥匙，该移交了吧？毕竟，那里面的东西，可都是三爷将来用得上的。”
没人说话。
空气安静得能听见燕子在屋檐下啄泥的声音。
枯瘦婆子终于开口，嗓音冷得像井水：“你算什么东西？也配碰老夫人的东西？”
“我不配？”秦婉柠从袖中抽出一张纸，轻轻展开，“那这个呢？三年前，账房亏空十万两，你们逼死人不算，还把账本烧了大半。可惜啊，烧得不够彻底。”她抖了抖纸页，“这残角上还有血，你说，要是贴在祠堂门口，族人们会不会觉得，比烧香还提神？”
婆子瞳孔一缩。
秦婉柠把纸收回去，慢悠悠塞进暗袋，像收一张购物小票。“三日？太久了。我给你一个时辰。钥匙不来，账本就走。到时候别怪我没提醒你——老祖宗要是气得提前出关，我可不负责泡参茶。”
说完，秦婉柠转身就走，裙裾扫过地上碎玉，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像踩碎了一地旧规矩。
没人敢拦。
秦婉柠刚走出前厅，就听见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是那个枯瘦婆子匆匆离去的方向。
秦婉柠没回头，嘴角却翘了翘。
“行吧，撕令就得见血，这戏台子算是搭好了。”
夜里的火，来得比她想的还快。
三更刚过，秦婉柠正坐在灯下，手里捏着那张从夜琛那儿顺来的焦边纸片，对着烛光翻来覆去地看。纸很旧，字迹干涸，但边缘那点姜味还没散尽，一遇热就微微发涩。
秦婉柠正想用烛火烘一下，忽然窗外一亮。
不是闪电，也不是灯笼。
是火光。
秦婉柠起身推窗，只见大房库房方向浓烟滚滚，火舌从窗缝里往外窜，像一群红蛇在爬墙。
守夜的仆役在喊：“火！火起来了！门……门从外面锁了！”
秦婉柠站在窗前，没动。
秦婉柠知道那里面烧的是什么——百年人参，整整三箱，是她第二章就摸清藏在哪的那批货。夜家上下都当宝贝，其实她早看出，这批参年份不对，药性虚浮，八成是调包过的赝品。
可再假，也是钱。
烧了，就是冲她来的。
秦婉柠吹灭了灯，坐回椅子里，静静看着那场火从旺到弱，首到天边泛出青灰。
第二天一早，秦婉柠亲自带人去清点残渣。
焦黑的参须堆在竹筐里，像烧糊的面条。秦婉柠蹲下身，用银筷拨了拨，抬头对大房管事说：“少了三十七根半。按规矩，我从你们账上扣三百七十五根。多出的半根，算我送的利息。”
管事脸色发白：“这……这分明是天灾……”
“天灾？”秦婉柠站起身，拍了拍手，“那你们怎么不早点开锁救人？还是说，你们觉得火灭了，账也能跟着烧没了？”
秦婉柠转身就走，留下一句话飘在风里：“下次再烧，记得先把账本也点着。不然，我怕你们记性太好，反而睡不着。”
回到自己院里，秦婉柠把那张焦边纸重新拿出来，放在烛火上轻轻一烘。
字迹终于显出一点轮廓。
是个“救”字。
秦婉柠盯着看了两秒，忽然笑了。
“原来你当年写的，是这个字啊。”
秦婉柠把纸贴身收好，顺手从妆匣底层摸出一把铜钥匙，钥匙齿很旧，但打磨得发亮。
这是昨夜火起前，枯瘦婆子悄悄让人送来的。
没留字条，也没人署名。
但秦婉柠知道是谁给的。
因为这把钥匙的齿纹，跟秦婉柠袖袋里那张血账残页上的封印凹痕，完全吻合。
秦婉柠把钥匙攥在手里，走到院中那棵老槐树下，仰头看了看。
树皮上有道浅痕，像是多年前有人用刀刻过什么，如今己被岁月磨平。
秦婉柠伸手摸了摸那道疤，忽然低声说：“你们以为烧点东西就能吓住我？”
“我连供词都敢扔进柴房，还怕你们这点烟火？”
话音刚落，远处传来一阵钟声。
三响。
是老祖宗那边传来的。
以往这钟声一响，全府上下都得跪迎谕令。
可今天，秦婉柠没动。
秦婉柠只是把钥匙往袖袋里一塞，转身回屋，从柜底翻出一本旧账册。
封面写着“天门年贡”，页角有血渍。
她翻开第一页，蘸了点墨，提笔就在空白处写了个“秦”字。
笔锋一挑，收尾带钩，跟三年前那封血书的“救”字，笔势如出一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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