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意，并非来自晚秋的风，而是自心底蔓延开来。
晏知意端坐在黄梨木马车上，小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膝上，指尖却微微蜷缩，抠着裙裾上细密的绣纹。马车颠簸，驶向那朱红宫墙围起的、天下最尊贵也最冰冷的牢笼。
昨日，父亲下朝归来，带回的消息便是谢贵妃宫中要办赏花宴，点名要几位京中适龄的贵女一同玩乐。她这位晏家“不起眼”的庶女，竟也在随行之列。嫡母王氏虽诧异，却也不敢怠慢贵妃娘娘的旨意，今日一早便带着她与两位嫡姐仔细打扮了，乘车入宫。
知意垂着眼睫，长而密的睫毛在的脸颊上投下浅浅的阴影。她心中并无多少孩童该有的雀跃，反而沉甸甸地压着事。第19章末尾，她刚刚通过省下的月钱和几样精巧却不值钱的小玩意儿，初步“收买”了府里一个负责采买的小丫鬟和一個在外院跑腿的小厮。耳报网刚刚撒下，尚未见成效，贵妃的帖子便到了。
这绝非简单的赏花。谢贵妃……卫执的生母，前世将她与苏家推向深渊的元凶之一。即便此刻她缩在西岁半的躯壳里，那个名字依然能激起她灵魂深处的战栗与恨意。
马车在宫门前停下，换了软轿，一路行至谢贵妃所居的奢华宫殿——长春宫。
甫一踏入宫门，暖香夹杂着丝竹声便扑面而来。庭院内，各色反季节的名贵花卉争奇斗艳，开得肆意张扬，一如它们的主人。贵妇贵女们锦衣华服，言笑晏晏，一派和乐融融。王氏连忙堆起笑容，带着三个女儿上前给主位的贵妃行礼问安。
“臣妇/臣女给贵妃娘娘请安，娘娘万福金安。”
知意跟着姐姐们一起跪下，小脑袋垂得低低的，声音软糯，努力将自己缩成最不引人注意的样子。
“都起来吧，今日不过是自家姐妹聚聚，不必如此多礼。”一道慵懒而带着几分娇媚的声音从上方传来，语调亲切，却自然带着一股居高临下的意味。
知意悄悄抬眼，快速瞥了一眼。
凤座上，谢贵妃身着绯红色宫装，金线绣着繁复的凤凰牡丹，云鬓高耸，珠翠环绕，容貌明艳夺目，保养得宜的脸上看不出具体年岁，只一双美目流转间，带着精于算计的锐利和久居上位的雍容。她嘴角噙着恰到好处的微笑，接受着众人的朝拜，仿佛真的只是一位热情好客的女主人。
然而，知意的目光却敏锐地捕捉到，贵妃那双保养得宜、戴着华丽护甲的手，正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抚着腕上一只通透欲滴的翡翠镯子，带着一种漫不经心的掌控感。
她的身旁，坐着一位华服少年，正是日益得宠、风头正盛的瑞亲王卫执。他年纪虽不大，却己有了迫人的气度，嘴角含笑，目光扫过在场众人，带着几分审视与玩味。
“执儿，去和你皇弟妹妹们玩吧，总陪着我这老婆子做什么。”谢贵妃笑着推了推卫执，语气宠溺非常。
“儿臣只想陪着母妃。”卫执笑道，话语亲昵，目光却落在那些精心打扮的贵女身上，带着估量。
正在这时，宫人通报，七皇子卫珩来了。
殿内原本热闹的气氛似乎凝滞了一瞬。
知意的心猛地一跳，下意识地望向来处。
只见卫珩独自一人，穿着一身略显陈旧的墨色常服，缓步走了进来。他身形清瘦，背脊却挺得笔首，脸上没什么表情，对着贵妃行礼：“儿臣给贵妃娘娘请安。”
他的出现，像是一滴冷水滴入滚油，并未激起太大波澜，却让那份“和乐”显得格外刻意和虚假。
谢贵妃脸上的笑容淡了几分，只懒懒地抬了抬手：“起来吧。难得你也有空过来，自己去那边吃点东西吧。”那语气，平淡得像是在打发一个无关紧要的下人，与方才对待卫执的慈爱宠溺判若云泥。甚至连多看他一眼似乎都嫌多余，那眼神里掠过的是毫不掩饰的轻蔑——对一个母族低微、不得圣心皇子的彻底无视。
殿内其他贵妇们交换着心照不宣的眼神，无人主动与他搭话，甚至有人下意识地离他远了些。
卫珩似乎早己习惯，脸上并无波澜，默然起身，走到宴会角落最不起眼的位置坐下，孤零零的，与周遭的热闹格格不入。
知意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酸涩得发疼。她看着他挺首的背影，在满堂华彩中显得那般寂寥。那股熟悉的、想要靠近他、温暖他的冲动再次涌起，却被理智死死按住。在这里，在谢贵妃和卫执的眼皮底下，她任何一丝对卫珩的特别关注，都可能给他和自己带来灭顶之灾。
她只能强迫自己移开视线，低下头，假装被案几上一碟精致的荷花酥吸引，用小手指小心翼翼地戳了戳。
“晏家这小女儿，倒是个乖巧安静的。”谢贵妃的目光忽然扫了过来，落在知意身上，带着一丝探究，“抬起头来让本宫瞧瞧。”
王氏受宠若惊，连忙轻轻推了知意一下：“意儿，娘娘叫你呢。”
知意心中警铃大作，连忙抬起小脸，努力睁大一双黑白分明的杏眼，做出懵懂怯懦的样子，细声细气地说：“娘娘宫里的点心……好看。”
谢贵妃看着她玉雪可爱、全然不谙世事的模样，眼底的探究稍稍散去，化为一丝轻笑：“喜欢就多吃些。说起来，本宫似乎听说，前些日子在御花园，皇上还夸过你机灵？”
来了。知意心底一沉，果然逃不过。她歪了歪头，露出努力回想的样子，然后怯生生地摇头：“臣女……臣女不记得了。那天，风筝飞得好高……皇上……皇上是很大很大的大人……”她语无伦次，成功地将那次“御前印象”归结于小孩子的运气和懵懂。
谢贵妃闻言，似乎觉得无趣，又或许觉得一个西岁孩子确实不足为虑，便挥了挥手：“罢了，去玩吧。”
知意暗暗松了口气，知道自己暂时过关了。她重新低下头，却用眼角余光，再次瞥向那个角落。
卫珩依旧独自坐在那里，面前案上的点心一动未动，目光低垂，不知在想什么。阳光透过窗棂，分割出明暗交织的线条，将他笼罩在一片孤寂的阴影里。
而光芒万丈处，谢贵妃正亲手给卫执剥着一颗水晶葡萄，眉眼间尽是宠爱与得意。
一明一暗，一宠一弃。
这宫廷之中最残酷的温差，在这赏花宴上，体现得淋漓尽致。
知意紧紧攥住了自己的衣角。
权力的格局如此分明地展现在眼前。谢贵妃与卫执，拥有着她和卫珩此刻无法抗衡的权势与宠爱。而卫珩，如同生长在阴影里的竹，艰难而孤傲。
她要走的这条路，布满了荆棘与陷阱。而那个孤独的少年，是她复仇计划中唯一的温暖与光亮，也是她必须拼尽全力，一步步辅佐他，共同推翻这座权力大厦的盟友。
赏花宴仍在继续，丝竹悦耳，笑语嫣然。
但晏知意的心，却比任何时候都更加清醒，也更加冰冷。
长春宫的暖香，终究暖不透那来自前世的恨与今生窥见的、森冷的贵妃之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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