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府的及笄礼，排场之大，几乎盖过了某些宗室郡主。车马如龙，冠盖云集，空气中弥漫着名贵香粉与酒肴交织的奢靡气息。晏知意随着嫡母林氏踏入这喧闹之地时，感受到的并非羡慕，而是一种冰冷的审视。
她今日依言穿了那身鹅黄缠枝莲纹襦裙，颜色清雅，衬得她久病初愈的小脸愈发苍白剔透，乌黑的发髻间只簪了一枚素银簪子，与满园珠光宝气的贵女们相比，简朴得近乎寒酸。林氏几度欲言又止，终究碍于场合没再多说，只暗自祈祷这个庶女别再惹出什么祸端。
知意垂着眼睫，乖巧地跟在林氏身后，接受着各方或好奇、或轻蔑、或怜悯的目光打量。她能清晰地感觉到，那些目光在她身上停留片刻后，便会转向今日绝对的主角——谢明嫣。
谢明嫣身着正红色蹙金绣百鸟朝凤广袖礼服，头戴赤金点翠镶宝头面，华贵不可方物。她立于堂前，接受着众人的恭维，下巴微扬，眉眼间是毫不掩饰的得意与骄矜。目光扫过知意时，她唇角勾起一抹几不可查的讥讽弧度，随即又扬起更灿烂的笑容，迎向另一位身份尊贵的宾客。
知意心中冷笑，面上却依旧是那副怯生生、仿佛被盛大场面惊到的模样。她寻了个不起眼的角落坐下，默默观察着来往宾客。瑞亲王卫执果然来了，正与几位重臣谈笑风生，举手投足间尽显天潢贵胄的雍容气度。偶尔，他那看似随意的目光会掠过女宾席，在知意身上停顿一瞬，带着几分探究与玩味。
宴至中途，酒酣耳热。谢明嫣在众人的起哄下展示才艺，一手琴技倒也娴熟，赢得满堂彩。她志得意满地起身谢礼，目光流转间，再次锁定了角落里的知意。
“咦，那不是晏家妹妹吗？”谢明嫣声音娇脆，瞬间将全场的注意力引向了知意，“妹妹身子大好了？竟也来凑这份热闹了。前些时日听闻妹妹病得厉害，连门都出不得，我还担心了好久呢。”她语气关切，眼底却满是恶意，“今日见妹妹气色仍有些弱，可是这宴席喧闹，让妹妹不适了？若实在撑不住，可莫要强忍，早些回去歇息才是，免得……又病倒了。”
这话看似体贴，实则句句都在强调知意“病弱不堪”、“难登大雅之堂”，暗示她根本不配出现在这样的场合。
瞬间，所有目光都聚焦在知意身上，带着各种意味。林氏脸色一阵青白，却又不敢得罪谢家大小姐。
知意抬起小脸，一双杏眼水汪汪的，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关切问得有些无措。她站起身，微微屈膝，声音细软，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虚弱：“劳谢姐姐挂心了。姐姐及笄是大喜事，妹妹……妹妹再不懂事，也该来沾沾姐姐的福气，祝姐姐芳辰永继，福泽绵长。”她顿了顿，像是鼓足了勇气，又轻轻添了一句，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附近几人耳中，“只是姐姐今日这身凤凰于飞图案真是华美，竟让妹妹想起……想起去岁贵妃娘娘寿辰时穿的那件宫装了呢，一样的气势非凡。”
这话一出，周围瞬间静了几分。
凤凰于飞，这图案岂是寻常贵女能轻易用的？虽及笄礼上用些逾制的纹样也算常见，但被这般“天真无邪”地当面点出与贵妃类比，其中的意味就值得深思了。既像是孩童无心的赞美，又隐隐刺中了谢家乃至谢贵妃可能存在的僭越之心。
谢明嫣脸上的笑容一僵，眼底闪过一丝慌乱，立刻强笑道：“妹妹胡说什么，这不过是寻常的百鸟图案罢了，怎敢与贵妃娘娘相提并论。”她心中暗恨，这丫头是真傻还是假傻？
恰在此时，到了献贺礼的环节。各家贵女呈上的礼物无不精美贵重，珠宝玉器、古玩字画，令人眼花缭乱。轮到时，知意捧着一个不起眼的锦盒上前。
众人的目光都带着看好戏的意味，想看看这个“寒酸”的晏家庶女能拿出什么像样的东西。
谢明嫣漫不经心地打开盒子，里面并非预想中的廉价首饰或绣品，而是一枚质地温润、却略显寻常的白玉平安扣，唯一特别的是上面雕刻的祥云纹路，古拙而罕见。玉扣下面垫着一张素笺，上面是知意稚嫩却工整的字迹：“愿姐姐平安顺遂，心想事成。”
这礼物……未免太过简单了些。席间己有细微的嗤笑声。
谢明嫣正要故作大度地收下，却听她母亲谢大夫人“咦”了一声，拿起那枚玉扣仔细看了看，讶异道：“这纹路……倒似有些眼熟，像是……像是宫里旧物？”她不确定地看向身旁的嬷嬷。
那嬷嬷是谢贵妃从宫里赏出来的老人，接过仔细一看，脸色微变，低声道：“夫人好眼力，这……这像是早年太后娘娘赏给柔嫔……赏给己故柔嫔娘娘的陪嫁之物里的样式，说是能保平安的。后来……后来也不知所踪了，怎会……”
声音虽低，但附近几位贵妇都听得清楚。柔嫔！七皇子卫珩的生母！
这晏家庶女，竟拿了七皇子生母的旧物（她们自然以为是卫珩转赠）来给谢明嫣做及笄贺礼？这……这是无意还是有心？
谢明嫣的脸瞬间涨得通红，只觉得这枚玉扣烫手无比！收下？想起卫珩那阴沉的样子和母亲（谢贵妃）对柔嫔的忌讳，她就膈应得慌！不收？众目睽睽之下，难道要嫌弃对方贺礼？何况那嬷嬷还提到了太后！
知意却仿佛完全没察觉到气氛的诡异，依旧眨着清澈无辜的大眼，软软道：“姐姐不喜欢吗？这……这是我觉得最好看的一块玉了，特意找出来……希望能给姐姐带来好运。”她语气真诚，甚至带着点献宝不成的小心翼翼和失落。
两相对比，谢明嫣方才的刻意炫耀和此刻的尴尬恼怒，反倒显得她心胸狭窄、咄咄逼人。而那枚玉扣，虽不贵重，却因牵扯到宫闱旧事和太后、柔嫔，显得格外特殊，反而衬得那些金银珠玉有些俗气了。
谢大夫人连忙打圆场，干笑着收下锦盒：“喜欢喜欢，晏小姐有心了，快回去坐吧。”语气己带上一丝不易察觉的郑重。
谢明嫣气得指甲几乎掐进掌心，却还得维持着笑容。
一场风波，看似以知意的“弱势”和“无知”告终，实则她西两拨千斤，不仅化解了谢明嫣的羞辱，反而让对方吃了个哑巴亏，更在不动声色间，暗示了自己与七皇子非同一般的关系（能拿到其生母旧物），并微妙地触动了谢家敏感的神经。
一首冷眼旁观的瑞亲王卫执，将这一幕尽收眼底。他摇晃着杯中酒，目光落在那个退回角落、依旧一副受惊小兔子模样的少女身上，眼中的兴味愈发浓厚。
这晏知意，是真懵懂，还是……大智若愚？
有趣。当真有趣。
他嘴角噙起一丝玩味的笑意，看来，这颗看似不起眼的棋子，或许比他想象中更有趣得多。而坐在主位附近的谢贵妃，听完心腹嬷嬷的低语后，再看向知意的目光，也少了几分之前的轻视，多了几分深沉的审视。
宴席继续，丝竹喧闹，却仿佛有一股暗流，在觥筹交错间无声涌动。知意垂眸，掩去眼底一丝冷光。
第一回合，谢明嫣，你输了。而这，仅仅是个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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