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威营的铁蹄声仿佛己隐约可闻，踏在京城每一颗惶惑不安的心上。宫内的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血，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人人自危，目光躲闪，连传递“皇帝昏聩，国难当头仍大兴土木”消息时，都带上了几分末日将至的麻木。
林烬将自己关在御书房内。
门外，是他“耗尽国库、强征民夫”修建华清汤池的骂名；门内，是他与时间、与各方势力进行的绝望赛跑。
书案上，堆积如山的不是奏折，而是户部与工部送来的、关于汤池修建的账册和物料清单——这是他“昏君”人设下，唯一能合理调阅、且不会立刻引起太后党羽过度警惕的东西。
【洞察之眼】无声开启，扫过密密麻麻的数字。
【华清汤池石料采购：青冈石五百方，单价十两，总价五千两】
【情绪印记：贪婪，虚报】
【华清汤池木料采购：金丝楠木三百根，单价五十两，总价一万五千两】
【情绪印记：急切，伪造】
冰冷的数字在眼中扭曲、变形，附着其上的贪婪与欺诈几乎要溢出纸面。这些蛀虫，即便是在国难当头，即便是在太后眼皮底下，依旧不忘中饱私囊！
但林烬的目光没有在那些明显虚报的数字上停留太久。他的手指划过一项项支出，大脑以前世程序员处理海量数据的速度飞速运转、心算、比对。
忽然，他的指尖在一项看似不起眼的条目上顿住。
【西山温泉水道勘探民夫雇佣：五百人，工期十日，工钱总额：二百五十两】
【情绪印记：仓促，真实】
五百人，十日，二百五十两？
人均日工钱……仅五分银？
林烬的眉头死死皱起。这工钱低得离谱，甚至不够一个壮劳力一日饱饭。即便战时征夫，也绝不该是这个价格。
而且，西山……阴平古道……
一个念头如同电光石火般闪过脑海！
他猛地推开那些账册，铺开一张空白的宣纸，提起狼毫，却并非要写字。他飞速地列出一串串算式，将方才看过的所有物料数量、人工成本、运输费用进行拆解、重组、交叉验证。
他不是在查贪腐，他是在建立一个数学模型，试图从这片混乱的、充满欺骗的数字迷宫中，找出那条被隐藏的、真实的资金流向！
汗水从他额角渗出。庞大的计算量和对这个时代物价的不熟悉让他进展缓慢，但他凭借着一股狠劲和【洞察之眼】对情绪印记的模糊感知，强行推进。
【水泥（无名材料）烧制耗费：煤炭一千斤，黏土五百斤，总计耗费：一百两】
【情绪印记：困惑，真实（工部官员不理解陛下为何要烧这古怪东西）】
水泥……这是他唯一明确要求、且工部官员无法从中牟取暴利的新东西。这项花费，相对真实。
那么，以此作为基准点反推……
他的笔尖越来越快，宣纸上布满了只有他自己能看懂的符号和数字。渐渐地，一个惊人的资金缺口浮现出来——根据他的计算，即便算上所有虚报贪墨的部分，那拨付的五十万两内帑，也至少有十万两，对不上账目！
这十万两白银，去了哪里？
绝不可能全部落入贪官口袋，否则账目会做得更漂亮，而不是留下如此明显的、几乎可以说是仓促的痕迹。
除非……这笔钱有更急迫、更见不得光的用途！
是张启？还是太后？他们急需这笔钱做什么？贿赂？养兵？还是……资敌？
想到“资敌”二字，林烬的手猛地一抖，墨点滴落，污了宣纸。
就在这时，御书房的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铃铛瘦小的身影闪了进来，手里端着一碗显然是敷衍了事的清粥小菜。
“陛下，您一天未进水米了……”他的声音带着担忧，目光快速扫过书案上那片狼藉的演算纸，眼中闪过一丝茫然，但当他看到林烬苍白疲惫的脸色和那双因过度专注而布满血丝的眼睛时，那茫然化为了更深的忧虑。
林烬猛地抬头，目光如电般射向铃铛：“铃铛，你可知如今京城一个壮劳力日工钱几何？”
铃铛被问得一怔，下意识回道：“若、若是卖力气的好活儿，怎么也得……二三十文钱吧？”（注：一两银约合一千文）
二三十文！是账目上所记工钱的西五倍！
林烬的心脏狠狠一沉。果然！
他指着那条水道勘探的账目：“你看这个。”
铃铛凑近细看，脸色也逐渐变了：“这……这不对！西山道险，征夫不易，工钱只会更高，绝不可能只有五分银！这、这账是假的！他们贪得太狠了！”
“不，不只是贪。”林烬的声音冰冷，手指重重地点在那数字上，“他们不是贪了这笔钱，而是……根本就没雇那么多人，或者，根本没付足额的钱！”
铃铛倒吸一口凉气，瞬间明白了过来：“陛下是说……他们以勘探水道为名，派出去的人……根本不是民夫，而是……而是……”
而是去做那些不能见光的事！比如，接应阴平古道的狄人？比如，转移那十万两不见踪影的白银？
主仆二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骇。
林烬猛地站起身：“铃铛！你立刻想办法，确认西山勘探队的具体人数、构成，以及他们真实的动向！还有……”他压低了声音，“刘公公那边，有没有消息？”
铃铛脸色一暗，摇了摇头：“刘公公说……账目痕迹被抹得很干净，张尚书做事极为谨慎……但他提到一个人，或许知道些什么。”
“谁？”
“户部一个主事，名叫陈远。为人耿首，因不肯同流合污，一首被排挤，管着些无关紧要的旧账。刘公公说，去岁边军粮草调拨的副本，可能……还在他手里。”
陈远！
林烬牢牢记住这个名字。这是黑暗中透出的第一丝微光！
“好！朕知道了。”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你先去查西山的事。”
铃铛点头，匆匆离去。
林烬重新坐回案前，看着那张被墨点污损的宣纸，上面密密麻麻的算式仿佛组成了一个巨大的、狰狞的漩涡。
贪腐，谎报，神秘的巨额资金缺口，指向西山的异常调动……
所有这些碎片，似乎都隐隐指向一个可怕的阴谋。
而他现在，就像一個跌入蛛网的飞虫，只能眼睁睁看着那阴影中的蜘蛛，缓缓收紧丝线。
他必须更快！必须在武威营入京之前，找到破局的关键！
那个户部主事陈远，是他眼下唯一的、脆弱的希望。
（第六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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