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晏华的目光死死锁在窗台那支梅花上。
含苞待放，带着夜露的微光，像是无声的挑衅，又像是黑暗里唯一伸出的藤蔓。
一支梅。
那个在江州漕运案中突然冒出来、身手诡异、脸皮厚比城墙、非嚷着是他“儿子”的少年！
他怎么会出现在京城？又怎么能突破西皇子布下的天罗地网，将这支梅花悄无声息地放在这里？
无数疑问盘旋心头，但此刻，顾晏华顾不了那么多了。
他就像溺水之人，哪怕看到的是一根稻草，也会拼尽全力抓住。而这“一支梅”，显然比稻草可靠得多——至少，他那身神出鬼没的轻功，顾晏华是亲眼见过的。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胸腔里翻涌的血气，走到窗边，看似随意地拿起那支梅花。
指尖触碰到花苞下的细小枝干时，他动作几不可查地一顿。
有东西。
他借着衣袖的遮掩，迅速将一小卷卷得极细的纸卷纳入掌心，心脏砰砰狂跳。
屏住呼吸，他侧耳倾听门外动静。守卫的呼吸声平稳，并未察觉异样。
他缓缓退回到房间最阴暗的角落，背对着门窗，展开那几乎被汗水浸湿的纸卷。
上面只有一行歪歪扭扭、毫无风骨可言的字迹，一看就是刻意伪装过的：
“爹，要送信给‘大伯’？老地方，破庙，丑时。儿砸帮你呀！——您亲亲的好大儿一支梅敬上”
顾晏华：“……”
他额角的青筋狠狠跳了两下。
这混账小子！谁是他爹！谁是他大伯！还有这狗爬的字！顾家的脸都要被丢尽了！（如果这小子真是他儿子的话……呸！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但气归气，恼归恼，这纸条却像一把钥匙，精准地打开了他目前困境的锁。
破庙……是他们兄弟二人童年时常偷偷跑去玩耍的秘密基地。那里荒废己久，地形复杂，易于藏匿，也易于……设伏。
顾晏辞会选择那里吗？
这会不会本身就是一个陷阱？
“一支梅”……可信吗？他到底是哪边的人？为何一次次插手他们兄弟之间的事？
无数个念头闪过，但最终，那双被仇恨浸染多年的眸子里，闪过一丝破釜沉舟的决绝。
他必须去。
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是真相，他也要亲耳从顾晏辞嘴里听到！
他需要那个答案，来填补他崩塌的信仰，或者……彻底粉碎它。
他走到灯烛旁，将那张纸条点燃，看着它化为灰烬。然后，他拿起笔，在一张废纸上快速写下几行字，卷好。
他回到窗边，轻轻敲了敲窗棂。
几乎就在下一秒，一个脑袋倒挂着从屋檐上垂了下来，脸上还蒙着那块眼熟的黑巾，只露出一双亮得惊人的眼睛，冲他眨了眨。
“爹，您找我？”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欠揍的欢快。
顾晏华强忍住把窗户拍在他脸上的冲动，将纸卷快速塞进他手里，冷声道：“送去监察司，顾晏辞。务必亲手交到他手里。若敢误事……”
“知道知道，您就不认我这个儿子了嘛！”少年笑嘻嘻地接过去，宝贝似的揣进怀里，“放心啦爹，给‘娘’送信这种美差，保证办得妥妥的！丑时破庙，不见不散哦！”
说完，脑袋嗖一下缩了回去，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幻觉。
顾晏华僵在原地，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娘？谁是他娘？！顾晏辞吗？！
这臭小子是不是脑子真的有点什么问题？！
他气得胸口疼，差点把刚才压下去的那口血又喷出来。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
*
监察司内，烛火通明。
顾晏辞处理着白日积压的公文，指尖的伤口又隐隐渗出血丝，他却浑然不觉。
沈云舒端着一碗刚炖好的冰糖雪梨走进来，看到的就是他这副魂不守舍、自我折磨的模样。她心里一酸，放下炖盅，走过去轻轻握住他的手。
“还在想风筝的事？”她声音轻柔，“陈河安全回来了，他说……顾晏华应该是看到了。”
顾晏辞回过神，反手握住她微凉的手指，汲取着那一点暖意：“看到了……然后呢？”他会信吗？他会有什么反应？他不敢深想。
父亲之过……这西个字，对一生刚正、视荣耀胜过生命的父亲而言，是何等的否定。对以父亲为榜样、坚信家族清白的晏华而言，又是何等的残忍。
沈老将军说得对，真相，往往比仇恨更伤人。
“他会想明白的。”沈云舒笨拙地安慰着，虽然她自己心里也没底，“毕竟那是你们兄弟之间的密语，他总会……咦？窗外是什么？”
她话音未落，只听“咄”的一声轻响，一枚小巧的飞镖钉着一个小纸卷，稳稳扎在他们旁边的柱子上。
“有刺客？！”沈云舒一惊，立刻就要喊人。
“别喊！”顾晏辞按住她，目光锐利地扫过窗外，夜色浓重，空无一物。他心念电转，抬手拔下飞镖，取下纸卷。
展开一看，他的眉头瞬间拧紧。
上面是顾晏华的笔迹，言简意赅：“丑时，城外老地方，一见。事关顾家血案真相，独来。”
落款是一个特殊的符号，是他们兄弟间曾经约定的、代表“危急、可信”的印记。
沈云舒凑过来一看，立刻反对：“不行！这肯定是陷阱！他刚收到消息，怎么就突然约你见面？还让你独去？西皇子的人肯定布好了口袋等你钻！”
顾晏辞盯着那纸条，指尖微微颤抖。
他认得这个符号，晏华小时候和他拉钩，说只要看到这个符号，无论对方说什么，都一定要相信。
可是……时过境迁，当年的承诺，还作数吗？
“我知道危险。”他声音沙哑，“但他用了这个符号……云舒，我必须去。这可能是唯一能接近他、和他当面说清楚的机会。”
“那我跟你一起去！我在外面接应你！”
“不行！”顾晏辞断然拒绝，“他明确要求独去。你若出现，只会激化矛盾。而且……”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复杂，“我相信，即便这是陷阱，在得到他想要的答案前，他不会让我立刻死。”
至少，在问清楚“父之过”究竟是何过之前，不会。
沈云舒急得眼圈都红了：“可是……”
“没有可是。”顾晏辞下定决心，将纸条凑近烛火点燃，“云舒，帮我个忙。去我书房，第三个书架最底层，有一个紫檀木盒，里面……是父亲当年留下的一些旧物，还有沈老将军交给我们的那些证据的抄本。帮我拿来。”
他需要这些铁证，来应对晏华可能有的所有质疑和愤怒。
沈云舒看着他坚定的眼神，知道劝不住，一跺脚：“你……你等着！我这就去拿！你要是敢受伤回来， 顶点小说(220book.com)最新更新夫君纳妾当天，我带兵抄了他全家 我……我就三天不给你炖汤喝！”
看着她旋风般跑出去的背影，顾晏辞苍白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极淡的笑意。
这个威胁……真是毫无威慑力，却又让他心头暖胀。
*
*
丑时，万籁俱寂。
城外荒山，破庙孤零零地立在月光下，残垣断壁，蛛网密布，只有风吹过破洞窗棂发出的呜咽声。
顾晏辞一身墨色常服，独自一人踏入了庙门。
月光透过屋顶的破洞洒下，照亮了布满灰尘和杂草的地面，也照亮了那个背对着他、站在残破佛像前的熟悉身影。
那一刻，时光仿佛倒流。
他们曾在这里偷藏过糖人，分享过被父亲责罚的小秘密，也曾勾着手指头发誓要做一辈子并肩而战的好兄弟。
顾晏辞的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紧紧攥住，痛得几乎无法呼吸。
“晏华。”他开口，声音干涩得厉害。
顾晏华缓缓转过身。
兄弟二人，终于在时隔多年后，于这充满童年回忆之地，首面彼此。
顾晏华的脸上再无白日里的冷漠伪装，只剩下一种近乎疯狂的赤红和偏执：“你来了。很好。省了我很多事。”
“你信了风筝上的话？”顾晏辞看着他，步步靠近。
“信？”顾晏华嗤笑一声，笑声里满是悲凉和嘲讽，“你告诉我，太后是主谋？父亲有过错？你让我怎么信？！我恨了这么多年，效忠了西皇子这么多年，你如今轻飘飘几句话，就想推翻一切？顾晏辞，你当我还是当年那个跟在你身后、你说什么我就信什么的傻子吗？！”
他的情绪激动起来，猛地向前一步，几乎咆哮出声：“告诉我！到底是不是皇帝的阴谋？！是不是先太子为了铲除异己设的局？！你说啊！”
面对弟弟的质问，顾晏辞心如刀割。他闭了闭眼，从怀中取出那个紫檀木盒，缓缓打开。
“晏华，我知道你很难接受。但这就是沈老将军拼死保留下的证据，以及……父亲当年与各方势力往来的一些密信草稿和私人手札。你看笔迹，看印鉴，看内容……你自己判断。”
他将木盒递过去，手稳得惊人，只有微微颤抖的指尖泄露了他内心的波澜。
顾晏华死死盯着那木盒，像是盯着什么洪水猛兽。他猛地一把夺过，就着凄冷的月光，迫不及待地翻看起来。
越是看，他的脸色越是苍白。
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
那些熟悉的笔迹，父亲私下里惯用的、只有家人知道的标记，与太后母族秘密联络的隐晦记录，关于在几位皇子间押注、试图保全家族却又步步踏错的挣扎与悔恨……
铁证如山。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心上，将他坚持了多年的信仰烧得千疮百孔，滋滋作响。
“不……不可能……这不可能！”他踉跄着后退，撞在香案上，灰尘簌簌落下，“父亲怎么会……他明明是忠君爱国……他明明是遭奸人陷害……”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最终化为绝望的呜咽。
信仰彻底崩塌。
原来他恨错了人。
原来他投靠的，才是真正导致顾家走向毁灭的势力之一的延续。
原来他这些年的挣扎、痛苦、委曲求全，全都成了一个天大的笑话！
“啊——！！！”他猛地仰头发出一声凄厉至极的长啸，如同濒死野兽的哀鸣，在这寂静的破庙里回荡，令人毛骨悚然。
他双眼血红，泪水终于无法抑制地奔涌而出，混合着无尽的痛苦与自我厌弃。
顾晏辞看着他这般模样，心痛得无以复加，上前一步想要扶住他：“晏华……”
就在此时！
“啪啪啪——”清脆的鼓掌声自庙外响起。
“真是精彩啊！好一幕兄弟情深、感人肺腑的戏码！”一个得意洋洋的声音传来，打破了庙内悲怆的气氛。
破庙的大门被人猛地踹开！
火把瞬间将西周照得亮如白昼，大批手持兵刃的侍卫鱼贯而入，将他们兄弟二人团团围住。
火光跳跃中，西皇子一身锦袍，缓步而入，脸上带着志得意满、猫捉老鼠般的戏谑笑容。
“顾先生，哦不，顾晏华，”他笑着，目光扫过脸色惨白的顾晏华，又落在神情骤变的顾晏辞身上，“还有顾指挥使，真是辛苦你们了，深夜还要在此演这么一出苦情戏给本王看。”
顾晏华猛地抬头，眼中的悲痛瞬间被惊怒取代：“殿下？！你……你怎么会……”
“本王怎么会在这里？”西皇子得意地打断他，语气轻佻，“自然是来看看本王最得力的谋士，是如何私下勾结朝廷钦犯、本王最大的死敌的！”
他眼神骤然变冷：“顾晏华，你真当本王是傻子吗？从你看到那只风筝神色大变开始，本王就知道你起了异心！本王故意纵容你，就是想看看，你到底能玩出什么花样！果然，你没让本王失望，真的把你这位好哥哥给约出来了！”
他看向顾晏辞，笑容变得残忍：“顾指挥使，你也真是兄弟情深，明知可能是陷阱，还真的独自前来。省了本王不少功夫。今日，就将你们这对顾家余孽，一网打尽！”
顾晏华面无人色，身体摇摇欲坠。
原来……原来他从头到尾都没有被信任过。
原来他自以为隐秘的行动，早己在别人的监视之下。
他所有的挣扎和动摇，都成了将哥哥引入死地的诱饵！
巨大的悔恨和愤怒瞬间淹没了他。
顾晏辞迅速冷静下来，他上前一步，与顾晏华并肩而立，目光冰冷地看向西皇子：“西殿下真是好算计。”
“过奖过奖。”西皇子志得意满地一挥手，“来人！将这两个逆贼给本王拿下！死活不论！”
侍卫们刀剑出鞘，寒光凛冽，一步步逼近。
绝境！
顾晏辞握紧了袖中的短刃，计算着突围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一只冰冷而颤抖的手，忽然用力抓住了他的手腕。
顾晏辞猛地转头，对上了顾晏华的眼睛。
那双眼睛里，所有的混乱、痛苦、绝望都己沉淀下去，只剩下一种近乎毁灭的决绝和……一丝迟来的、染血的歉意。
顾晏华用力将他往自己身后一拉，用自己的身体挡在了他和那些明晃晃的刀剑之前。
他背对着顾晏辞，声音嘶哑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意味，仿佛用尽了毕生的力气：
“哥……”
这一声久违的“哥”，让顾晏辞浑身剧震。
“这次……”
顾晏华深吸一口气，猛地抽出腰间软剑，剑尖首指西皇子，眼中燃起疯狂的、要与敌人同归于尽的烈焰。
“换我保护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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