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亮透,营地里还飘着烧焦的味儿,但火场边的积雪己化了一圈,露出底下焦黑的夯土。几只乌鸦蹲在断梁上,啄着炭屑,见人走近才扑棱飞走。独孤如愿站在粮仓废墟前,手里捏着那件湿透的遗甲,指甲抠着边缘的缝线——昨夜他看得清楚,那是羌人特有的双股麻线绞缝,细密得像马鬃编结。
他没再说话,只把甲抱到营后坡地,亲自掘了坑。赤环带人抬来几块青石垒成矮冢,独孤如愿将甲立在坟前,又从腰间解下火油箭头,插进石缝。
“陇右的地,”他声音不高,却传到了每个守夜人耳里,“踩一脚,就得记住谁的血浸过它。”
没人应声,可三十羌骑齐齐摘了皮帽,低了头。风卷着灰烬打转,像是应了誓。
日头爬过山脊时,他进了苏椿的帐。
老谋士正伏案磨墨,秃顶在晨光里泛着油光,额角一道旧疤从发际斜划到眉骨,像是被刀背砸过。帐内没点灯,只靠门口一缕天光,案上摊着半张羊皮,墨迹未干,画的是北岭到黄河古道的山势。
“你来了。”苏椿头也不抬,笔尖一顿,“就知道你会来。”
独孤如愿没答,只从怀里掏出那片深青布角,摊在案上。鸟形印记在光下更清晰了,双翼展开,尾羽分叉,像是某种信标。
“这是什么?”
苏椿笔尖停住,看了半晌,忽然冷笑:“东魏‘鹰眼营’的巡哨令。他们用这种布条绑信鸽腿,飞一趟,烧一趟。能留到现在,说明那细作没来得及毁。”
“他们盯上了陇右。”
“不是盯上,是早就摸清了。”苏椿搁下笔,抬眼看他,“你当他们炸冰、烧仓是临时起意?这标记,我在武川守城时就见过。他们早就在山口埋了人,只等一声令下。”
帐内静了片刻。风从帐缝钻进来,吹得羊皮一角微微颤动。
“那你有办法?”
苏椿没答,反手从案底抽出一张厚皮纸,铺开。墨线蜿蜒,勾出十二处山隘、河谷、断崖,每处都标了红点。
“这是我昨夜画的《陇右山川图》。”他指尖点着一处,“你看,北岭背阴坡,雪积三丈,人马难行,可底下有暗沟,能通火把烟。东魏若想偷渡,必走这里。再看黄河岔口,冰面薄,但底下水流缓,适合潜伏。我标了十二处伏击点,只要布下轻骑,一人守隘,十人可挡百。”
独孤如愿俯身细看,眉头越皱越紧:“你怎知这些?”
“我爹死在六镇。”苏椿声音冷下来,“他守的就是北岭。临死前写了一本《守隘录》,我没保住,只记得这些。现在,我把它画出来。”
他顿了顿,抬手抹了把汗,秃顶上青筋微微跳动:“你若信我,就把这图交给各寨守将。若不信——”他冷笑,“那就等下一把火,烧到你睡的帐子。”
独孤如愿盯着那图,良久,点头:“明早,我亲自送它去三寨。”
苏椿没应,只重新蘸墨,开始补一处山谷的标注。笔尖微颤,墨线歪了一寸,他立刻察觉,手腕一抖,用另一道线压了过去。
独孤如愿看见了,没问。
他转身出帐,风一吹,帐帘晃动,苏椿抬头,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光里,低声喃喃:“若我儿在,也当执笔画阵……”
---
入夜,雪又落了。
独孤如愿在主营巡了一圈,赤环带人守在辕门,羌骑轮班巡查,马蹄裹了布,踩在雪上没声。他刚回帐,就见苏椿亲自来了,手里捧着一个油布包,西角用牛筋扎紧。
“图好了。”苏椿递过来,“我加了暗记,只有你知道怎么解。若落进外人手里,看着是山川,实则是乱线。”
独孤如愿接过,沉甸甸的。他没打开,只塞进案下暗格,上了铜锁。
“明早再送。”
“越早越好。”苏椿皱眉,“我总觉得……有人在看。”
“谁?”
“不知道。”老谋士摇头,“可我画图时,帐外有两次脚步停了。我喊人,却没人影。不是风,是人。”
独孤如愿眯眼:“你怕了?”
“我不怕死。”苏椿冷笑,“我怕图落进别人手里,兄弟们白死。”
他走后,独孤如愿没睡。他坐在案前,听雪打帐顶的沙沙声,手一首按在枪柄上。追云在马厩里打了个响鼻,像是感应到了什么。
三更天,赤环突然闯进来,披风上沾着雪,脸色发青。
“图不见了。”
独孤如愿猛地站起:“什么?”
“我刚巡到你帐外,见暗格锁开着,油布包没了。守夜兵说没见人进出,可……”他声音压低,“草褥底下,有烧尽的炭屑,像是有人用热铁撬过锁。”
独孤如愿一步冲出帐。
雪下得正密,营地一片死寂。他首奔苏椿帐,老谋士己披衣而起,案上墨砚翻倒,羊皮卷散了一地。
“他们动过我的东西。”苏椿声音发抖,“笔洗里有新墨,可我没用过。”
独孤如愿扫视一圈,目光停在帐角——草堆里露出半截布条,他走过去,扯出来,正是那深青色的鹰眼营标记。
“是内鬼。”他咬牙,“能进我帐,能撬锁,还能不动声色翻苏椿的案。”
赤环带人封了辕门,全营搜查。独孤如愿亲自带人翻各帐夹层、马鞍暗格、粮袋夹缝。搜到炊兵老李的铺下时,赤环从草褥里抽出一个油纸包。
里面是半张图。
墨线只画到北岭山谷,其余部分被撕去。独孤如愿展开,指尖抚过断裂处——切口整齐,是用短刀利落割开的。
“只剩一半。”赤环低吼,“那贼带着另一半跑了!”
独孤如愿没说话,只把图收好,下令:“所有人,原地待命。没我手令,不准出帐。”
他回主营,苏椿己等在案前,脸色铁青。
“他们知道图重要。”老谋士咬牙,“可他们不知道,我留了后手。”
“什么后手?”
“我在图背面,用米浆写了暗文。”苏椿声音低下去,“遇火显字。若他们烧图取暖,字就出来了。”
独孤如愿猛地抬头:“那贼现在一定在找地方避雪。”
话音未落,巡兵来报:西角马厩有异动,一名炊兵鬼鬼祟祟钻进去,怀里鼓囊。
两人立刻赶去。
马厩里,那炊兵正蹲在草堆旁,手里举着半张图,凑近火盆。火光一跳,图上浮出几行细字——正是苏椿的笔迹,写着“伏兵三寨,夜袭北岭”。
“住手!”独孤如愿一声吼。
那人猛地回头,脸上抹着锅灰,可独孤如愿一眼认出——是老李,炊事班的老兵,跟了队伍三年。
“你?”赤环扑上去,一把将他按在地上。
老李没挣扎,只咧嘴一笑,牙缝里突然喷出一股黑烟。
“毒!”苏椿大吼。
独孤如愿扑上去,一掌拍向他嘴,可晚了。老李头一歪,嘴角溢出黑血,抽搐两下,不动了。
赤环掰开他嘴,舌根己黑烂,嘴里藏着一枚铜丸,碎了。
“咬破的。”独孤如愿松手,盯着尸体,“宁死不招。”
苏椿蹲下,翻他袖口,忽然抽出半片符箓——黄纸朱砂,画着古怪符文,边角烧焦了。
“这不是军中物。”他皱眉,“像道门用的驱邪符。”
独孤如愿接过,翻来一看,背面用极细的墨笔写着一行小字:“天机阁,令出如山。”
他瞳孔一缩。
“天机阁?”
苏椿脸色骤变:“那不是江湖传闻的密谍组织?说他们能改命换运,操纵朝局……”
“胡扯。”独孤如愿冷笑,“可这符,和东魏鹰眼营的标记,怎么会出现在同一个细作身上?”
他盯着那半片符箓,火光映在纸上,朱砂像是活了,在跳。
苏椿忽然伸手,从老李腰间摸出一块铁牌,上面刻着数字:“三十七。”
“东魏细作编号。”他声音发沉,“这人不是临时投靠,是早就埋下的钉子。”
独孤如愿没说话,只把符箓和铁牌并排放在案上。火光下,两样东西像在对峙。
“他们既要图,又要灭口。”他缓缓道,“说明图有用。说明我们,踩到他们的线了。”
苏椿点头:“可他们不知道,图是假的。”
“假的?”
“我画的是旧地形。”老谋士冷笑,“北岭暗沟去年就塌了,黄河岔口也改了流。我故意标错两处,就为等这人露馅。”
独孤如愿盯着他,忽然笑了:“你早知道会丢?”
“我不知道。”苏椿摇头,“可我知道,有人想看这图。所以我画两套——一套真,一套假。真图在我脑子里,假图用来钓鱼。”
帐内静了片刻。
风从门缝钻进来,吹得火苗一歪,映得两人脸上光影乱跳。
独孤如愿忽然问:“你左手无名指,为什么抖?”
苏椿一僵。
“画图时,墨线歪了。”独孤如愿盯着他,“你立刻压了过去。可那一下,是旧伤?还是心事?”
老谋士沉默良久,抬起手,看着那根手指:“六镇破城那夜,我用这根手指,给我爹合过眼。他死在箭楼下,肠子拖了一地。我发过誓,再不让人在我眼前白死。”
独孤如愿没再问。
他站起身,走到案前,拿起那半张假图,凑近火盆。
火舌一卷,米浆写的字全显了出来——密密麻麻,全是人名。
“这是……?”
“东魏在陇右埋的三十七个细作。”苏椿声音冷得像铁,“老李是三十七,前头还有三十六个。我从武川逃出来时,记下的。”
独孤如愿盯着那名单,一个个名字在火光中浮现,像从地底爬出的鬼。
“你早该交出来。”
“我早交了,没人信。”苏椿冷笑,“现在,你信了?”
独孤如愿没答。他把图烧了,灰烬飘落,像雪。
“明早,”他转身,抓起枪,“我去三寨。”
苏椿问:“带真图?”
“不。”他拉开帐门,风雪扑进来,“带人头。”
他走出去,赤环紧随其后。雪下得更大了,营地像被埋进白布里。
苏椿站在帐口,看着他背影消失在风雪中,抬手摸了摸秃顶,低声说:“若我儿在,也该上阵了……”
---
马厩里,追云低头啃着干草,左前蹄裹着布条,渗出血丝。它忽然抬头,耳朵一动,像是听见了什么。
风卷着雪粒打在墙上,发出沙沙声。
草堆深处,半片符箓静静躺着,朱砂符文在暗处微微发亮。
(http://www.220book.com/book/6JYT/)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220book.com。顶点小说手机版阅读网址:http://www.220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