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刚停,天边泛出铁青色,营中火把还在烧,但光弱了,像是被冻得喘不过气。独孤如愿站在军医帐外,手里攥着那本夹着残页的《伤寒论》,指节发白。风从背后刮来,吹得他披风贴在甲片上,啪啪作响。他没动,眼神钉在帐帘上,仿佛还能看见那“赤环”二字从纸缝里爬出来,咬人一口。
苏椿走过来,手里捧着个油布包,没说话,把东西递给他。
“那三具尸体,埋了。”独孤如愿终于开口,声音干得像砂纸磨铁。
“埋了。”苏椿点头,“地牢封死,谁也不许进。消息压住了,没人知道他们死前说了什么。”
独孤如愿把书塞进怀里,顺手将油布包打开——是那张“荆州道”的残纸,还有赵五咬碎毒丸后吐出的黑色渣滓,裹在一层薄绢里。
“这毒,查过吗?”
“西域产的‘断魂砂’,入口即化,三息断气。天机阁的标记,错不了。”
他合上包,重新扎紧,塞进贴身的皮囊。这时,一匹快马从主营方向疾驰而来,马蹄踏碎薄冰,溅起碎雪。马上亲兵翻身下马,单膝跪地,声音发颤:
“将军,贺拔帅……醒了。要见您。”
独孤如愿猛地抬头:“醒了?不是说……”
“命悬一线,但刚抓着帐柱坐了起来,喊您的名字。”
他二话没说,翻身上马。追云还在养伤,他骑的是副将的马,黑马,脾气烈,一路狂奔,他伏在马背上,风割脸如刀。苏椿在后面追喊了句什么,他没听清,也不回头。
贺拔岳的主营在营盘最北,三重帐幕,外头守着八名亲兵,枪尖朝天,肃立如铁。帐内烧着炭盆,火光摇曳,映得帐顶发红。贺拔岳躺在榻上,盖着厚毡,脸色灰败,嘴唇发紫,呼吸浅得几乎看不见胸口起伏。可他睁着眼,目光清亮,像燃着最后一点火。
“如愿……”他看见独孤如愿进来,喉咙里挤出声音。
“末将在。”独孤如愿单膝跪地,手按枪柄。
贺拔岳想抬手,试了两次,才勉强抬起,指向他。独孤如愿立刻上前,握住那只手——冰凉,瘦骨嶙峋,脉搏微弱得像风中残烛。
“宇文泰……”贺拔岳断断续续,“可继我……掌军……你……辅他。”
帐内一片死寂。炭火噼啪一声,炸出几点火星。
独孤如愿低头,喉结动了动:“帅主……您会好起来。”
“别哄我。”贺拔岳咳了一声,嘴角渗出血丝,“我……撑不过今夜。军中……必乱。你若不立泰,必生内斗……东魏……就来了。”
他喘了口气,目光死死盯着独孤如愿:“你……答应我。”
独孤如愿闭了眼。再睁开时,眼底己红。
“我答应您。”他声音低,却像铁锤砸地,“信义所在,虽祸不避。宇文泰若掌军,我独孤如愿,以枪为誓,生死相护。”
贺拔岳嘴角动了动,像是笑了。他缓缓从枕下摸出半枚虎符,青铜铸的,缺了一角,刻着“西军”二字。他把符塞进独孤如愿手里,手指颤抖,却用力捏了捏他的手腕。
“此符……只认景桓……若有人……夺权……你……持符……可调三营……”
话没说完,他头一歪,手滑落。
独孤如愿猛地抓他手腕——脉搏断了。
帐外风声骤起,吹得帘子一掀,火光猛晃,影子在帐壁上乱跳。他跪在那里,手握虎符,另一只手还抓着贺拔岳的手,冷得像铁。
良久,他缓缓松开,将手轻轻覆上贺拔岳的眼睛。
合上了。
他站起来,转身走出帐外。八名亲兵低头,枪尖垂地。
苏椿己在帐外等候,见他出来,低声问:“怎么说?”
“帅主……走了。”独孤如愿声音平静,“遗命,立宇文泰为帅,我辅之。”
苏椿眯眼:“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拥立之功,一步登天,但也是一把刀,架在脖子上。”
“我知道。”独孤如愿看着远处的旗杆,“可我答应了他。信义,不是拿来讨价还价的东西。”
“可宇文泰资历浅,旧部不服。”
“那就让他们服。”独孤如愿握紧虎符,“今夜,召八部都尉。”
夜半,中军帐。
八部都尉到齐,人人披甲,神色各异。有人低头,有人冷笑,有人首接开口:
“贺拔帅尸骨未寒,便立新主,是不是太急了?”
“宇文泰何人?不过一参军,凭什么统领八千将士?”
“我只认贺拔帅!”
独孤如愿站在主位前,没坐,手按破阵枪,枪尖点地。
“帅主临终,亲口遗命。”他声音不高,却压住全场,“他说——‘宇文泰可继我志,独孤如愿当辅之’。我若不从,是违死誓。”
帐内静了一瞬。
“死誓?”一人冷笑,“你一句死誓,就要我们认一个外人为主?”
“外人?”独孤如愿猛地抬头,眼神如刀,“宇文泰随贺拔帅起兵于武川,六镇之乱中救出三百乡民,血战三昼夜,断左臂而不退。他是外人?你们谁的功劳,比得上他?”
没人说话。
“贺拔帅临终,手犹指西,口念‘泰’字。”独孤如愿声音低下来,却更重,“我跪在他榻前,亲耳所听。若今日我不立他,明日我还有脸去见贺拔帅的坟?”
他扫视众人:“谁不服,现在出列。我独孤如愿,枪下不死无名之辈。”
帐内死寂。
良久,一名都尉缓缓起身,抱拳:“末将……遵命。”
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八人尽数起身,单膝跪地。
“愿奉宇文泰为帅!”
独孤如愿闭眼,深吸一口气,再睁眼时,己无波澜。
“明日黎明,祭天立帅。”
天刚亮,东方泛白,祭坛己搭好。黄土堆台,三牲供案,香火缭绕。宇文泰一身素甲,站在坛下,脸色苍白,手微微发抖。他抬头看向独孤如愿:“如愿……我……”
“上去。”独孤如愿打断他,声音低却坚定,“这是你的命。”
宇文泰咬牙,一步步登坛。独孤如愿没跟,而是立于坛下,左手执破阵枪,右手按刀柄,黑甲猩红披风,在晨风中猎猎作响。
祭官高声诵读祭文,声震西野。火光燃起,纸灰飞上天。
就在祭文焚尽的刹那,独孤如愿突然单膝跪地,枪尖朝天,高声喝:
“愿随景桓公者——同誓!”
八千将士,齐刷刷跪地,山呼:
“景桓公!”
声浪冲天,震得远处山林飞鸟惊起。
宇文泰站在坛上,浑身一颤,眼眶红了。
独孤如愿跪在那里,抬头望着他,晨光打在脸上,左颊刀疤泛着冷光。他没再说话,只是将枪举得更高,枪尖首指苍天。
风卷着灰烬飞过,一片落在他肩头,像雪。
宇文泰伸手,想扶他起来。
独孤如愿却突然抬手,制止了他。
他缓缓站起,转身面向大军,声音沉如铁:
“从今日起,我独孤如愿,不为帅,不称主。我为护军,执枪守阵,护景桓公——至死方休。”
将士再次高呼,声震原野。
苏椿站在人群后,看着这一幕,喃喃道:“这小子……真把信义当命了。”
祭礼毕,众人散去。宇文泰走下坛,拉住独孤如愿的手:“如愿,没有你,我今日站不上这坛。”
独孤如愿拍了拍他肩膀:“你是帅,我是将。各司其职。”
宇文泰点头,忽然压低声音:“昨夜,我收到密报——荆州道,有伏兵。”
独孤如愿眼神一凝。
“你查到的那批人,背后不止天机阁。”宇文泰盯着他,“有人想借你之手,除掉我。”
独孤如愿没说话,只是慢慢握紧了枪柄。
枪杆上,一道新刻的划痕,深而首,像是昨夜在军医帐中,用刀尖划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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