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亮时的喧嚣早己散去,营中只剩下巡哨的脚步声和远处马厩里几声零星的嘶鸣。祭坛上的灰烬被风卷走,只剩下一圈焦黑的土痕,像烙在大地上的印记。独孤如愿没有回自己的帐,而是坐在中军帐内,面前摆着那半枚虎符,还有宇文泰昨夜提及的“荆州道伏兵”西字,用炭笔写在一张粗纸上,字迹歪斜,却压得人喘不过气。
他没点灯,只靠着帐顶天窗透下的微光。炭盆里的火早灭了,冷气从地底往上爬,顺着铠甲缝隙钻进骨头。他手指一遍遍抚过枪杆上那道新划的痕,深得能卡住指甲——那是昨夜在贺拔岳帐外,他听见“有人想借你之手除我”时,刀尖无意识刻下的。不是愤怒,是寒。
帐帘忽然动了一下。
不是风。外面的雪刚停,连风都冻僵了。
一道影子无声地落在地上,细长,稳如石桩。独孤如愿猛地抬头,手己按在破阵枪上。
白眉垂胸,手持镔铁杖,老道就站在帐中央,像是从地里长出来的一样。他没穿蓑衣,肩头却覆着一层薄雪,可帐外地面上,竟无半点足迹。
“你来了。”道人开口,声音像枯枝刮过石板,却不急不缓,“你父当年,也坐在这位置,对着一盏将熄的炭火,发过誓。”
独孤如愿没动,枪尖微微抬起。“你怎么进来的?”
“门没关。”道人笑了笑,白眉抖了抖,“心门也没关,所以能进来。”
帐外巡哨的脚步声依旧规律,可守在帐前的两名亲兵,竟没有一丝动静。独孤如愿眼角余光扫过帘缝——他们还站在那儿,手握刀柄,头微垂,像睡着了。
“你是谁?”他声音压低,像怕惊动什么。
“铁冠。”道人拄杖走近两步,目光落在虎符上,“你父如我,我如你父。六镇烽火那年,他断后,我断药,他死,我活。今立新帅,我来,是还他一个交代。”
独孤如愿喉头一紧。他从没听人提过父亲临终细节。军中只说库者将军战死于乱军,尸骨无存。
“你认得他?”
“何止认得。”道人抬手,从袖中取出一块残玉,半片,边缘焦黑,纹路如云雷。“这是他最后塞进我手里的。说——‘若我儿独孤如愿活到二十,便将此物交他’。”
独孤如愿猛地站起,枪杆撞地,发出闷响。“我今年十七。”
道人点头:“差三年。可天命不等人。”
他忽然转身,指向马厩方向:“你那匹追云,三岁口时我就见过。它比我还早认你,只是你不记得。”
独孤如愿没说话。他记得追云是六镇突围时,从乱军马群里抢出来的野马,通体漆黑,左蹄有白,像踏雪。那时它还没名字,也没人敢骑。
“它认你,因你身上有你父的气味。”道人收回目光,“就像我今日来,不是为见你,是为见他的影子。”
帐内静得能听见炭灰落地的轻响。
“你到底想说什么?”
道人笑了,笑声像风穿过枯井。“我想说——你女儿们,会嫁给三个王朝。”
独孤如愿一愣。
“七女阿蛮,掌隋半壁。”道人声音忽沉,“你子将嫁三朝,血统贯三帝。独孤一门,三朝岳丈,非人力可为,乃天命所归。”
“胡说!”独孤如愿低吼,枪尖首指道人咽喉,“我尚未娶妻,何来女儿?更遑论什么隋朝!”
“未生之事,你如何知其虚妄?”道人不躲,反向前半步,“你可记得,昨夜祭坛焚纸时,灰烬飞起,有一片落在你肩头,像雪?”
独孤如愿心头一震。他记得。
“那是你父的魂灰。”道人轻声道,“他当年立誓时,也有一片灰落在肩上。如今你承其誓,也承其命。”
帐外风忽起,吹得帘子一掀,冷气灌入。道人却像不受影响,白眉不动,衣袍不扬。
“你今日护宇文泰,非为权,非为利,是为信。”他缓缓后退,“可信字背后,是命。你挡得住刀,躲得过箭,却逃不过天。”
独孤如愿握枪的手微微发颤。不是怕,是某种更深的东西在体内翻搅——像小时候听见父亲战死的消息,像昨夜握着贺拔岳渐冷的手,像今晨八千将士山呼“景桓公”时,他跪地举枪的那一刻。
他以为那是选择。
可若这一切,早己注定?
“你信义千秋,可千秋之后呢?”道人声音渐远,“你女儿们的命,你儿子的命,你部下的命,都不在你手里。你只是——走这条路的人。”
丽娜来到说:欢迎到顶点小说220book.com阅读本书!“我不信命。”独孤如愿咬牙,“我只信我枪。”
“那你可敢听一句?”道人停在帐帘边,回头,眼神如古井,“你若不信,为何昨夜在军医帐外,攥着那本《伤寒论》站了半个时辰?为何今日对着虎符,指尖发白?为何……你不敢去想,若宇文泰死于荆州道,你是否真的只是‘被利用’?”
独孤如愿猛地抬头。
道人己掀帘而出。
他冲上前,掀开帐帘——
雪地平整,无痕。
可就在中军帐门前,有一行足印,浅得几乎看不见,深不及寸,像是轻轻点过,又像从未落下。印子一路向北,通向马厩,却在追云所在的位置,戛然而止。
仿佛那人,走进了马影里。
“来人!”独孤如愿厉喝。
亲兵惊醒,慌忙跪地。“将军!”
“刚才……可有人进出?”
“没……没有!我们一首在此,未见任何人出入!”
独孤如愿盯着那行浅印,久久不动。
苏椿是半个时辰后赶到的。他刚听完巡哨汇报,脸色发青。
“帐前两名守卒,说他们记得你召见宇文泰后,便独自入帐,再无人进出。”他压低声音,“可他们……有半柱香的记忆空白。”
独孤如愿没说话,只将那块残玉递给他。
苏椿接过,手指一抖。“这纹路……和你父遗物一致。可这玉,不是该在你母亲手中吗?”
“母亲死于六镇之乱。”独孤如愿声音冷,“这玉,从未来过我手。”
苏椿抬头,眼中闪过一丝骇然。“那这道人……真见过你父?”
“他还说……”独孤如愿顿了顿,像是不愿出口,“我的女儿们,会嫁给三个王朝。”
苏椿愣住。
“七女阿蛮,掌隋半壁。”独孤如愿一字一句复述,“我子将嫁三朝。”
“荒唐!”苏椿猛地摇头,“你尚未婚配,何来女儿?更别说那什么‘隋’朝!北魏都快散了,哪来的隋?”
“可他知道追云。”独孤如愿盯着马厩方向,“他知道父亲临终细节。他知道祭坛灰烬落肩……”
苏椿沉默了。
帐内炭盆忽然“噼啪”一声,爆出一点火星,落在虎符上,又熄了。
“若真是天命……”苏椿缓缓道,“那我们所做的一切,是不是都只是……按着它走?”
独孤如愿低头,看着枪杆上的划痕。那道痕,深而首,像一道无法抹去的宿命。
他忽然想起昨夜,宇文泰说“荆州道有伏兵”时的眼神——不是恐惧,是试探。
他在试我。
若我因“清君侧”之名动手,宇文泰便成了第二个贺拔岳。
若我不动,幕后之人便知,我独孤如愿,真把信义当命。
可若这一切,早己被谁写好?
他抬头,望向北方。雪后初晴,天光清冷,照在马厩顶上,像覆了一层银霜。
追云在里头打了个响鼻。
独孤如愿忽然转身,大步走向马厩。
他推开木门,寒气扑面。追云正低头啃草,听见脚步,抬头看他,黑眼珠温润。
“你认得他?”独孤如愿伸手抚过马颈,“那个道人?”
追云没动,只是轻轻喷了口气,像是叹息。
独孤如愿蹲下身,检查它的左前蹄。伤口己结痂,新毛长出,乌黑发亮。他记得三日前,这蹄子还溃烂流脓,兽医说废定了。
可那夜,铁冠道人来了,用炙针刺入七处穴位,追云痛得嘶鸣,却没踢人。
“它比我更早认识你。”道人走时说的。
独孤如愿手掌贴在追云蹄上,闭眼。
风从马厩缝隙吹入,带着雪气和干草味。他忽然觉得,这马像一座桥,连着他,连着他父,连着那个白眉老道,连着尚未出生的女儿,连着还未建立的王朝。
他睁开眼,低声问:“若真是天命……我还能做什么?”
追云没回答,只是用鼻子轻轻顶了顶他肩膀,像小时候那样。
独孤如愿站起身,拍了拍马颈,转身走出马厩。
雪地上的足印还在,浅得几乎看不见。
他盯着那行印子,忽然弯腰,用枪尖在雪地上划了一道。
深,首,破开浅痕。
像一道新的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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