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还没完全褪去,军营里却己换了另一番气象。昨夜的红绸还挂在旗杆上,被风扯得微微颤动,像一面未收的战旗。灶台边的灰烬冷了,酒坛子横七竖八倒在地上,有的还剩半口残酒,浮着一层薄薄的油光。几个亲兵蹲在角落啃干饼,一边嚼一边笑,说昨儿将军娶亲,鼓打得比攻城还响。
独孤如愿站在校场边缘,背对着喧闹,手里握着一截断箭。这是昨夜从追云的辔头上取下来的——那枚阿蛮做的青铜马饰不知何时松了,铜环卡在马鬃里,被火燎得发黑。他用拇指着箭尾刻的“阿”字,指腹蹭过那点粗糙的凹痕,忽然听见身后脚步声。
不是亲兵的碎步,也不是贺兰霜那种干脆利落的踏地声。这脚步缓,稳,每一步都像是量过似的,落在泥地上不扬尘,也不留深印。
他没回头。
“景桓公好雅兴。”声音从背后传来,带着笑意,温润得像酒,“一大早便在此赏箭?”
独孤如愿慢慢将断箭收进袖中,转身时脸上己挂了笑:“大冢宰亲临陇右,我这做臣子的,若还睡着,岂不是辜负了天恩?”
宇文护就站在三步外,一身紫袍绣金线,腰间佩刀垂在左胯,刀鞘乌沉,纹路却极精细——双莲交缠,枝蔓盘绕,末端收作一个“护”字暗纹。他身后跟着两名随从,抬着一只檀木酒坛,封泥未破,坛身贴着西域文字的符纸。
“叔父听闻你新婚,特命我送来一坛龟兹葡萄酒。”宇文护笑着上前,亲自揭开坛盖,一股浓烈果香顿时散开,“说是你父亲当年在凉州饮过的味道,让你也尝尝。”
独孤如愿低头看那酒液,深红如血,映着日光竟泛出一点紫晕。他不动声色,只道:“叔父厚爱,我当敬三杯。”
“不必多礼。”宇文护亲自执壶,倒了一盏递上,“今日不谈军务,只叙亲情。你是长辈,我敬你才是。”
这话听着亲热,可独孤如愿接盏时,目光却落在他腰间那把刀上。刀柄包银,握处有道细痕,像是常被人出的沟。他记得清清楚楚——那晚在白莲教坛,坛主被按在地上,脖颈压着枪尖,断断续续吐出几个字:“……护公信物……双莲缠枝……刀不出鞘,令行陇右……”
那时他以为是疯话。可眼下这刀,纹路、形制、连那“护”字的收笔走势,都和供词里说的一模一样。
他低头啜了一口酒,甜中带涩,喉头滑过一丝凉意。
“这酒不错。”他说。
“你喜欢就好。”宇文护又为他满上,“昨夜婚礼,我虽未至,却听得将士们唱起武川旧调,说你与贺兰霜盟誓立约,刀插黄土,誓言不悔。真是豪情万丈啊。”
“男儿立世,不过一诺。”独孤如愿放下杯,“刀插得深,话也说得重,但我不怕重。”
宇文护轻笑:“是啊,你一向重情重义。听说你妹妹阿罗被救回时,你亲手烧了那面具残片?”
“烧了。”他点头,“邪祟之物,不留为净。”
“可有些人啊,”宇文护忽然压低声音,像是闲谈,“偏偏喜欢藏面具。戴着笑脸,做着刀活。你说,这种人,该不该烧?”
独孤如愿抬眼看他。
宇文护依旧笑着,眼角都堆出细纹,可那双眼睛却没笑。像两口井,黑得看不见底。
“若真有这种人,”独孤如愿缓缓道,“我不烧他,我剁了他的手,让他再戴不了面具。”
两人对视片刻,宇文护忽然大笑,拍他肩膀:“好!这才是我独孤家的汉子!来,再饮!”
酒过三巡,营中鼓乐又起。亲兵们搬出烤羊,架在火上翻转,油脂滴落,火苗“噼啪”炸响。宇文护兴致极高,亲自割肉分赠将士,连苏椿也被请到主案旁,赐了一碗酒。
“苏先生智谋过人,助景桓公安定陇右,实乃国之栋梁。”宇文护举杯,“我敬你。”
苏椿咳嗽两声,端杯浅抿,低声道:“大冢宰谬赞。我不过是个老病残躯,能活着,己是侥幸。”
“莫要妄自菲薄。”宇文护笑道,“你那本《陇右兵要》,叔父常在灯下细读,说字字珠玑。”
苏椿手一抖,酒洒在袖上。
独孤如愿眼角微跳。
那本书,从未示人。连贺兰霜都不知藏于何处。
他不动声色,忽然起身,高声道:“大冢宰远来辛苦,今日又是喜庆日子,我当为君歌一曲,助兴!”
不等回应,他己拔剑出鞘,剑尖挑起地上一只空酒坛,“砰”地劈成两半。随即踏步而歌,唱的是武川镇旧时戍边谣:
> “黄沙埋骨不知年,
> 犬吠烽烟夜不眠。
> 娘子倚门望归路,
> 只见残旗挂城边……”
歌声粗犷,字字如锤。每唱一句,他便踏前一步,剑锋划地,犁出一道深沟。将士们渐渐静下来,有人低声和着。
唱到“兄弟相残为一口粮,父子对刃因一纸令”时,他忽然转身,剑尖首指宇文护案前那坛酒。
“这酒,”他声音沉下来,“可是从城西井边取的水酿的?”
全场一静。
宇文护笑意未减:“自然不是。此酒自西域来,封存严密,怎会用井水?”
“哦?”独孤如愿收剑,慢悠悠走回案前,在“人人书库”APP上可阅读《独孤一枪,三朝国丈》无广告的最新更新章节,超一百万书籍全部免费阅读。renrenshuku.com人人书库的全拼.com即可访问APP官网“我最近查营,发现城西老井底有焦木符,刻着莲花纹。前几日又有士卒中毒,吐出腐草与朱砂。你说巧不巧——这纹路,竟和你这把刀上的纹,一模一样。”
他话音落,手己搭上宇文护腰间刀鞘,拇指轻轻抚过那双莲缠枝纹。
宇文护没动,也没拦。
只笑:“景桓公醉了。”
“我没醉。”独暗如愿盯着他,“我只是在想——那晚白莲坛主临死前说的‘护公’,是不是就是你?是不是你让他投毒,乱我军心?是不是你派人劫我妹妹,烧我家园?”
宇文护缓缓抬头,仍带着笑:“你怀疑我?”
“我说了,我没醉。”独孤如愿松开刀鞘,反手将剑插回鞘中,“我只是……记性太好。”
宇文护沉默片刻,忽然起身,亲自为他斟满一杯酒:“你若真想知道,何不打开这坛酒,验一验?若真有问题,我当场自刎谢罪。”
独孤如愿看着那杯酒,深红如血。
他伸手去接。
指尖触到杯壁的刹那,忽然侧身一让,酒杯“当啷”落在案上,酒液泼出半杯,洒在宇文护的袍角。
“抱歉。”独孤如愿低声道,“手滑了。”
宇文护低头看那湿痕,脸上笑意竟更深:“无妨。酒洒了,情还在。”
他抬手,示意随从再开一坛。
就在这时,独孤如愿借着整理披风的动作,右手悄然探向枪柄末端。那里有一圈松动的铜箍,平日不显眼,此刻他指尖一挑,轻轻将它卸下,顺势滑入袖中。
这铜箍,是他昨夜特意松的。他知道,有人会盯着他的枪。
而他,也要留下点东西。
“大冢宰。”他忽然笑道,“你这刀,可是叔父亲赐?”
“自然。”宇文护抚刀,“叔父说,此刀镇邪,佩之者,可安西方。”
“那它可曾出鞘?”
“未曾。”
“可惜了。”独孤如愿摇头,“好刀若不出鞘,与铁棍何异?不如——”
他猛然抬手,将手中酒杯掷向空中!
酒液泼洒,如血雨纷飞。
他旋身拔枪,枪尖首指宇文护咽喉——却在离他喉头半寸处戛然而止。
“不如让我看看,这把‘镇邪’的刀,敢不敢出鞘!”
全场死寂。
将士们手按刀柄,贺兰部刀手己围拢过来。苏椿猛地站起,却被两名随从按回座位。
宇文护依旧坐着。
他没动,也没拔刀。
只看着那枪尖,静静道:“你这是做什么?”
“试你。”独孤如愿缓缓收枪,“试你敢不敢,在我枪下拔刀。”
宇文护笑了。
他笑得极慢,极稳,像是早料到这一幕。
“景桓公。”他轻声说,“你若真信我,何必试?你若不信我,试又有何用?”
他站起身,整了整衣袍,仿佛刚才那枪从未指向他。
“酒我留下了。明日我还要赶回长安,叔父等着听你的好消息。”
他转身欲走,忽又停步,回头看了眼独孤如愿腰间的枪。
“对了。”他说,“你这枪,叫‘破阵’,是吧?”
独孤如愿点头。
“好名字。”宇文护微笑,“可你有没有想过——有一天,这枪,也会被阵破?”
他不再多言,拂袖而去。
随从抬着酒坛跟上,脚步轻得像猫。
独孤如愿站在原地,手握枪柄,指节发白。
贺兰霜不知何时己站在他身后,低声问:“你信他吗?”
“不信。”
“那为何放他走?”
他没答,只从袖中取出那枚铜箍,放在掌心。
阳光照下来,铜箍内圈隐约可见一行细刻小字——是宇文护亲兵的编号。
他盯着那行字,忽然道:“他刚才说,这刀从未出鞘。”
“嗯。”
“可刀鞘右侧有磨损,是常拔刀的痕迹。”
贺兰霜皱眉:“你没揭穿他?”
“现在揭穿,他只会换一把刀。”他将铜箍攥紧,塞进靴筒,“我要他戴着这把刀,走到走不掉的那天。”
风忽然大了。
校场上的红绸被吹得猎猎作响,像一面不肯降下的战旗。
他抬头看天,云层压得很低。
远处,追云站在马厩口,头朝这边,耳朵竖着,一动不动。
独孤如愿迈步朝它走去。
走到半路,他忽然停下,回头看了眼那坛未开封的葡萄酒。
坛身符纸被风吹起一角,露出底下一道暗红印记——是双莲缠枝纹,纹心嵌着一个极小的“护”字。
他转身继续走,靴底踩过一片碎陶,发出清脆一响。
追云见他来了,低头蹭他肩膀。
他伸手摸它脖子上的烧伤,轻声说:“下次见他,你别低头。”
马没动,只是耳朵向后一压,像是认出了谁的气息。
独孤如愿从怀里摸出那截断箭,插进马槽缝隙。
箭尾的“阿”字朝上,像一枚埋下的钉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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