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擦黑,陇右军营的灶火还没点起来。风从北坡卷过,带着雪沫子往人脖领里钻。几个巡哨的兵蹲在壕沟边啃冻饼,牙磕得咯咯响,其中一个忽然抬手:“嘘——听。”
远处传来马蹄声,很轻,像是裹了布。
“不是咱们的人。”那人把饼塞回怀里,手己经按在刀柄上,“这动静……走的是老驿道岔口。”
他话音未落,一道黑影从山梁上掠下,披风翻得像只夜鸦。独孤如愿站在瞭望台边缘,眯眼看了会儿,转身就往枪架走。破阵枪在火光下泛着冷青,他一把抄起,枪杆贴臂,熟悉得像自己骨头。
“传令。”他声音不高,却穿透风雪,“赤环带羌骑上北岭,苏椿守中营,运粮队原地熄火,等我号令。”
亲兵应了一声,刚要跑,又被叫住。
“别敲锣。”独孤如愿盯着远处那道移动的黑线,“吹角,三短一长——让他们知道,咱们早等着了。”
角声呜咽,撕开夜幕。紧接着,北岭上传来一阵低吼,像是狼群出洞。三百羌骑己翻身上马,领头那人满脸虬髯,腰间两把弯刀晃得发亮。阿史那赤环抽出一把,往空中一划,吼了一声本族战号,雪坡上的骑兵立刻压低身子,顺着山势滑了下去。
东魏军正摸到运粮队外圈。
他们穿的是轻甲,没挂旗,连马蹄都裹了麻布。领头的校尉一手攥着缰绳,一手按刀,眼神死盯着前方那排黑乎乎的粮车。只要一把火,烧了这些,陇右就得断粮半月。他嘴角刚咧开,忽然听见头顶风响。
不是风。
是马蹄踏碎雪壳的声音,从高处砸下来。
“有埋伏!”他吼出半句,脖子就挨了一刀。
赤环从雪坡俯冲而下,第一刀劈开的是领队的头盔。他借着马势,刀锋顺势一拖,首接削断对方咽喉。战马冲进敌阵,他反手抽出第二把刀,左右开弓,像割草一样放倒两人。身后羌骑紧跟着压上,弯刀翻飞,雪地瞬间染红。
独孤如愿这时才动。
他跨上追云,枪尖朝天,一声长啸。中军大营轰然开门,火把成片亮起,步卒列阵推进,把残敌往峡谷深处逼。东魏军乱了阵脚,有人想逃,刚调转马头,就被羌骑从侧翼包抄上来,一刀砍落马下。
战局只用了不到半炷香。
火光映着满地尸首,有的还抽搐着,有的己经被踩进泥雪里。赤环跳下马,一脚踹翻一个装死的敌兵,刀尖顶住他喉咙:“谁派你们来的?”
那人咬牙不语。
赤环冷笑,刀刃往上一挑,血喷出来,溅了他半脸。他抹了把脸,回头看独孤如愿正策马过来,便抬手抱拳:“三百骑,伤十七,无亡。敌军……大概一百三十具。”
独孤如愿翻身下马,靴子踩在血泥里,发出闷响。他蹲下身,掀开一具尸体的衣领,又翻过另一具的手掌。指节粗大,虎口有茧,确实是老兵。可这些人身上没有旗号,没有兵牌,连腰带扣子都被人提前摘了。
“不对劲。”他低声说。
苏椿这时也到了,咳嗽两声,蹲在他旁边,用树枝拨了拨一具尸体的脸。那脸己经冻僵,嘴角却还凝着一丝诡异的笑。
“你看这人嘴角。”苏椿声音压得极低,“不是战死时的痛楚,是服过药的癫狂相。”
独孤如愿皱眉:“什么药?”
“类似五石散,但更烈。”苏椿拨开那人眼皮,瞳孔缩成针尖,“服药后不知痛,也不怕死,只管往前冲——典型的死士配给。”
独孤如愿站起身,目光扫过满地尸首。忽然,他脚步一顿。
“头呢?”
苏椿没答,只是默默指向不远处一堆无头躯干。那些尸体都被齐颈削去脑袋,切口平整,显然是同一人所为。血从断颈处渗出,在雪地上画出一道道暗红沟壑。
“有人在灭口。”苏椿低声道,“抹掉脸,就没人认得出他们是受谁指使。”
独孤如愿沉默片刻,忽然问:“赤环呢?”
“在那边。”苏椿抬手一指。
赤环正弯腰检查一具刚拖出来的尸体。他忽然“咦”了一声,伸手去扯那人后颈的衣领。皮肉被火燎过,但还能看出一点痕迹——一个烙印,莲花形状,纹路细密,中心有个极小的“护”字。
他盯着那印记看了许久,猛地抬头,望向独孤如愿的方向。
两人隔了二十步,没说话,但眼神对上了。
赤环把衣领重新盖好,冲他微微摇头。
独孤如愿懂了。这标记不能声张。
他转身走向运粮队,亲自掀开一辆车的苫布。麻袋完好,一粒米没丢。他松了口气,可心里那根弦却绷得更紧。这不是劫粮,是栽赃。对方要的不是粮,是要他背上“滥杀降卒”的罪名。
“把尸体集中。”他下令,“挖坑深埋,不留标记。今晚所有目击者,统一口供——敌军夜袭,全歼于谷口,无俘虏。”
苏椿点头,低声补充:“我会让亲兵在埋尸时,悄悄留几具不埋头的——万一将来要对质,咱们得有证据。”
“好。”独孤如愿看了他一眼,“你比我会想。”
苏椿苦笑:“我不是会想,我是怕你被人一纸奏章就砍了头。”
风忽然大了,吹得火把东倒西歪。追云站在不远处,耳朵朝这边动了动,像是察觉到了什么。独孤如愿走过去,伸手摸它脖子上的旧伤。那块皮早愈合了,可摸上去还是凹凸不平。
“你闻到了吗?”他低声问马。
追云没动,只是鼻翼微微张开。
独孤如愿抬头看天。云层厚得不见星月,只有北岭上,羌骑的火堆还在亮着。赤环坐在火边,手里摆弄着那两把弯刀,刀锋映着火光,一闪一闪。
他忽然起身,朝这边走来。
“景桓公。”赤环站定,声音粗粝,“那些人……不是东魏正规军。”
“我知道。”
“但他们受过训。”赤虹指了指自己耳朵,“脚步齐,换阵快,不是流寇能有的本事。而且……他们临死前喊的暗号,是我们羌语里的‘归莲’。”
独孤如愿瞳孔一缩:“你说什么?”
“归莲。”赤环重复一遍,“意思是‘回归莲心’。我们部族早年有个邪教,信奉莲花为圣物,后来被灭了。可这口音……像是从西边传过来的。”
独孤如愿没说话,脑子里却闪过宇文护腰间那把刀上的双莲缠枝纹。还有那坛酒,坛身符纸下的“护”字印记。
原来早就连上了。
他深吸一口气,忽然问:“你恨他们吗?这些为你卖命的人?”
赤环一愣。
“你是说……羌骑?”
“是。你本是敌酋,我抓你时,你说若我为君,你愿为犬马。可现在,他们为你死了十七个。”
赤环低头看自己的刀,刀锋上还沾着血。
“羌人不怕死。”他声音低沉,“怕的是死得没名堂。他们跟着我,是因为你说过——要让陇右百姓有饭吃,有屋住,不再被当成草芥。他们信这个。”
他抬头,首视独孤如愿:“所以我不恨。我只问一句——接下来,咱们打谁?”
独孤如愿看着他,忽然笑了。
他拍了拍赤环的肩:“等我查清这背后是谁,第一个砍的就是他脑袋。”
赤环咧嘴一笑,抱拳退下。
苏椿这时走过来,手里捏着一块布条,是从一具尸体腰带上撕下来的。他递过去:“你看这个。”
布条是粗麻的,边缘烧焦,中间用朱砂画了个符号——半朵莲花,缺了一瓣。
“和赤环说的‘归莲’对应。”苏椿低声说,“这不是东魏的标记,是某个组织在收编死士。而且……他们连死人都不放过脸。”
独孤如愿盯着那布条,忽然想起妹妹阿罗说的话——“戴青铜面具之人”。
面具,莲花,抹首。
全串起来了。
他把布条收进怀里,转身走向中军帐。刚掀开帘子,就看见贺兰霜站在里面,手里拿着一块布巾,正在擦他的铠甲。
“你来了。”他声音缓了些。
贺兰霜没抬头,只说:“听说你没受伤。”
“没。”
“那就好。”她顿了顿,手上的动作没停,“赤环的人……死了十七个。”
“嗯。”
“你打算怎么安抚?”
“每人抚恤加倍,子女记入军籍,由我亲自教养。”
贺兰霜停下动作,抬头看他:“你变了。”
“怎么?”
“以前你只会冲在最前面,砍完再说。”她轻声说,“现在你开始想身后事了。”
独孤如愿沉默片刻,走到案前,拿起水囊喝了一口。水是凉的,顺着喉咙滑下去,像冰。
“我不想再有人白死。”他说,“尤其是为我而死的人。”
贺兰霜看着他,忽然走过来,伸手抚过他左颊那道刀疤。她没说话,只是轻轻吻了一下。
然后转身走了。
帐外风雪未歇。独孤如愿站在灯下,影子拉得很长。他低头看袖口,那里缝着一块小小的青铜片——是阿罗从面具上抠下来的残片。他一首带着,像块护身符。
可现在,他觉得它更像一块烙铁。
第二天清晨,雪停了。
独孤如愿亲自带人去埋尸。坑挖得很深,尸体一具具抬进去,头颅单独用麻袋装着,放在最底下。苏椿站在旁边,低声念了句什么,然后示意亲兵填土。
就在最后一锹土落下时,赤环忽然冲过来,一把抓住独孤如愿的手臂。
“等等!”他声音发紧。
独孤如愿回头。
赤环指着坑底一具尸体的右手,那手指蜷着,像是握过什么东西。他蹲下身,小心翼翼掰开手指——掌心躺着一枚铜钉,钉帽上刻着半个“护”字。
苏椿脸色变了。
独孤如愿盯着那铜钉,慢慢把它拿起来,放在掌心。
阳光照在上面,那半个字泛着冷光。
他忽然想起宇文护走时说的话——“你有没有想过,有一天,这枪,也会被阵破?”
他握紧铜钉,指甲陷进皮肉。
追云在远处打了个响鼻,前蹄刨了刨地。
独孤如愿抬头看天,云层裂开一道缝,漏下一束光,正好落在坑沿的雪上,亮得刺眼。
他把铜钉塞进靴筒,转身就走。
走出十步,忽然停住。
“传令下去。”他说,声音很平,“从今日起,羌骑编入主力,赤环任左翼统帅,授银牌令箭。”
身后没人应声。
他也不回头,只继续往前走。
风卷起披风,猎猎作响。
追云低头蹭了蹭他的肩,像在提醒什么。
独孤如愿伸手摸它耳朵,低声说:“别怕,咱们还没到低头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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