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风卷着残雪,刮过陇右军营的旗杆,发出呜咽般的哨音。天刚亮,灰蒙蒙的云压在山口,像一块没晒干的麻布。独孤如愿骑着追云回来时,马蹄在冻土上踏出西行深坑,蹄铁溅起的冰碴子打在营帐上,啪啪作响。
他翻身下马,没让人接缰,自己把追云牵进马厩。那马鼻孔喷着白气,鬃毛上结了霜,却不肯安分,前蹄刨地,像是还惦记着北岭那片埋尸的坡地。
“你比我还急。”他低声说,手抚过马颈,触到一处旧疤——那是贺兰霜亲手缝的,针脚歪斜,却结实。
他走出马厩,迎面撞见苏椿拄着竹杖,正慢悠悠往中军帐走。那秃顶在晨光里泛着青灰,像块磨旧的石板。他穿得单薄,旧袍子下摆沾着草屑,手里拎着个药包,走路一瘸一拐,咳嗽两声,吐出的气都带着颤。
“昨夜没睡?”独孤如愿问。
苏椿抬头,眼皮耷拉着,像是困极了:“咳,梦里全是刀声。你呢?追云跑得可还痛快?”
“跑了趟北岭。”他没多说,“你脸色不好。”
“老毛病。”苏椿摆摆手,“心火旺,血不养神。再熬两夜,大概就能见阎王了。”
独孤如愿没笑。他知道这人从不说虚话,哪怕装病,也总有真因。
苏椿走了几步,忽然停住,回头:“你夫人……昨夜可安稳?”
“烧退了些。”他答,“人还昏着。”
苏椿点点头,没再问,只把竹杖在地上顿了顿,继续往前走。那杖子底部磨得发亮,隐约刻着几个字,但泥污糊着,看不真切。
独孤如愿站在原地,目送他背影远去。风掀起苏椿的袍角,露出腰间别着的旧砚台——那是他随身带了十几年的东西,据说是六镇陷落时,从火堆里扒出来的。旁人写信用笔墨,他偏要自己磨墨,说是“墨香能醒神”。
可今早,那砚台边沿沾着一点干涸的墨渍,颜色偏蓝,不像寻常松烟。
独孤如愿眯了眯眼,没吭声,转身去了茶舍。
茶舍空无一人。乌木茶罐己被封存,贴了火漆印,亲兵守在门口。他没进去,只站在帘外,盯着那罐子发愣。昨夜他查了进出记录,送炭的是个老火头,换壶的是个新兵,添柴的……是个从后营调来的杂役,袖口有补丁,但没人记得他长什么样。
他正想着,忽见苏椿的竹杖从对面帐角闪过,被他随手靠在药炉旁,和一堆杂七杂八的药罐混在一起。
那杖子,和昨夜他带回去的,是一样的吗?
他没动,只记下了位置。
入夜,雪又下了起来。
军营早早熄了灯火,只有几处哨塔还亮着风灯。中军帐后的偏帐里,一豆烛火摇晃着,映出苏椿佝偻的身影。他坐在案前,面前摊着素绢,手执狼毫,一笔一划写着什么。字迹工整,却极密,行间不留空隙。
《陇右兵要》。
他写得极慢,每写几行,就停下来,侧耳听外头动静。帐外风声呼啸,偶尔有马嘶,但没人走动。他咳了两声,故意咳得重些,然后抬手,把案角的药碗往地上一推。
“哐当”一声,碗碎了。
“谁在外头?”他哑着嗓子喊,“滚远点!老夫要歇了!”
外头果然静了。
他不再出声,迅速将写好的绢卷收起,抖开竹杖,拧开底部暗格,把绢卷塞进去,再用蜡封好。那动作熟极了,像是练过千百遍。封好后,他又拿旧布把杖子裹了,放在床头药罐旁,和一堆乱七八糟的药渣混在一起。
烛火跳了跳,映在他秃顶上,像覆了层薄霜。
他吹灭灯,躺下,却没睡。
半个时辰后,帐帘被人极轻地掀开一条缝。
一道黑影闪进来,蹲在床头,摸向竹杖。
手指刚碰到,苏椿突然翻身,剧烈咳嗽起来。
黑影一僵,迅速退走,帘子落下,无声无息。
苏椿没追,也没睁眼,只把手伸进被褥,摸到藏在枕下的匕首,轻轻放回原处。
天亮时,他拄着竹杖出门,脚步比昨儿更慢,脸色更白。独孤如愿在帐外遇见他,见他手抖得厉害,连杖子都快握不住。
“昨夜又咳了?”他问。
“咳,梦里有人偷我杖子。”苏椿咧嘴一笑,露出几颗黄牙,“我踹了一脚,不知踢着没。”
独孤如愿目光扫过那杖子——重量不对,底部泥污被人擦过,但刻字还在:武川旧部·苏。
可他知道,真杖子里的绢卷,己经不在了。
苏椿没解释,只说要去煎药。独孤如愿看着他背影,忽然道:“你那砚台,今早沾了蓝墨。”
苏椿脚步一顿:“哦?许是昨儿写东西时蹭的。老眼昏花,没看清。”
“你写什么?”
“账。”他头也不回,“军粮出入,马料损耗,一堆破事。”
独孤如愿没再问。
他知道,苏椿从不写账。
下午,苏椿回帐,关了帘,从怀里掏出另一卷素绢,重新写起。这一回,字迹潦草,行距歪斜,还故意写错几处地名——粮道标在干河,伏兵点画在断崖。写到一半,他在末页角落,用极细的笔锋画了个马蹄印,小得几乎看不见。
写完,他把绢卷卷紧,塞进一只旧绣鞋里。
那是独孤罗的鞋——他侄女,十岁,跟着军中女眷住后营。鞋底磨得发薄,鞋面绣着朵歪扭的花,据说是她自己绣的。
他把鞋塞进药箱底层,压在几包乌头下面。
傍晚,独孤如愿来了。
他站在帐门口,盯着那只药箱:“你把东西藏她鞋里?”
苏椿正在捣药,木杵一下一下砸着药块,发出闷响。
“嗯。”他头也不抬。
“为什么?”
“智者留后路。”他停下杵,抬头,秃顶在暮色里泛着光,“你信谁?”
“我不信命。”独孤如愿盯着他。
“那你就得信人。”苏椿把药粉倒进纸包,折好,递过去,“可我现在,连自己都快不信了。”
独孤如愿没接。
“茶罐里的毒,查到头了?”苏椿问。
“没有。”他声音冷,“但袖口有莲纹的人,进了三次茶舍。都是杂役服,没人记得脸。”
“莲纹……”苏椿低笑一声,“他们不怕露馅?还是,觉得我们蠢到看不出?”
“他们在等。”独孤如愿说,“等她咽气,等我发疯,等陇右乱。”
“那你呢?”苏椿看着他,“你等什么?”
帐外,风突然大了,吹得帘子猛一掀,烛火晃了三下,灭了。
黑暗里,苏椿的声音传来:“我写了两份兵要。一份丢了,一份在鞋里。你要不要拿走?”
“不。”独孤如愿站在原地,“让它留着。”
“为什么?”
“因为……”他顿了顿,“谁偷了第一份,就会以为那是真的。他们会按上面的假情报动手。”
苏椿笑了,笑声沙哑:“你终于学会等了。”
独孤如愿没笑。他转身要走,手刚碰到帘子,忽听苏椿道:“追云……最近可还安稳?”
他背影一僵。
“怎么?”
“昨夜我梦见它。”苏椿低声说,“它驮着个孩子,跑在雪地里,身后……全是火。”
独孤如愿没回头:“梦而己。”
“可那孩子……”苏椿顿了顿,“穿的是红袄,绣着金线。”
独孤如愿的手指在帘绳上收紧。
红袄金线——那是独孤伽罗的衣裳。
他掀帘而出。
风雪正急,吹得军旗猎猎作响。他站在帐外,望着马厩方向。追云在栏里抬头,鼻孔张开,像是闻到了什么。
他没动。
首到听见身后帐内,苏椿的咳嗽声又响起来,一声接一声,像是要把肺咳出来。
夜里,他又去了北岭。
雪盖住了昨夜埋尸的坑,但土色不一样,深一块,浅一块。他蹲下,用手扒开雪,露出一截断刀——那是东魏死士的佩刀,刀身刻着莲花,中心一个“护”字。
他盯着那字,许久。
然后,他掏出火折子,点燃刀上缠着的布条。
火光映在他脸上,照出左颊那道刀疤,像条僵死的蛇。
火熄后,他把刀重新埋了,起身下山。
回营时,路过药箱存放的偏帐,他看见门缝里透出一丝光。
他推门进去。
药箱开着,那只绣鞋不见了。
他站在原地,没动怒,没喊人。
只从袖中掏出一块青铜残片,放在箱底。
那是妹妹阿罗从面具上抠下来的,边缘锋利,映着月光,泛着青黑。
他转身出门,脚步沉稳。
风雪中,一匹马在远处打了个响鼻。
追云站在马厩口,头朝这边,眼睛亮得像炭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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