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亮，雪停了。陇右军营的旗杆上挂满冰棱，风吹过时叮当作响，像谁在远处敲铜铃。独孤如愿站在校场边，手里攥着一块青铜残片，边缘锋利，映着晨光泛青黑。他没看天，也没看旗，只盯着药箱存放的偏帐门缝——昨夜透出的那丝光，如今只剩一道焦黑的划痕，像是被火燎过。
他低头看了看掌心，残片割出一道细口，血珠刚冒出来，就被冷风冻住了。
身后传来脚步声，不急不缓，竹杖点地，一声一声，像是算着时辰走的。苏椿来了，袍角沾着新泥，手里拎着个药包，脸色比昨夜更白，眼窝深陷，但眼神清亮。
“鞋没了。”他开口，声音哑，却不抖。
“我知道。”独孤如愿收起残片，“他们拿走了假的。”
“可真东西还在你手里？”苏椿问。
“不在。”独孤如愿摇头，“在你心里。”
苏椿咧了咧嘴，没笑出声，只把药包往怀里塞了塞：“那就够了。”
话音未落，营门方向传来马蹄声，急促，带着铁甲碰撞的冷响。一队禁军策马首入，尘雪飞扬，为首的是个紫袍使者，腰佩金鱼袋，面无表情，身后两人抬着一块石碑，碑面朝内，用红布裹着。
“圣旨到！”使者勒马高喝，声音尖利，像刀刮铁皮。
独孤如愿没动，苏椿也没动。两人并肩站着，像两块从山里凿出来的石头。
使者翻身下马，抖了抖袖子，从怀中抽出一卷黄绢：“卫国公独孤信，私通东魏，证据确凿，今奉天子诏，命尔即刻缴械待勘！”
校场瞬间静了。巡逻的兵卒停下脚步，炊烟从灶台边歪斜飘起，连马厩里的追云都昂起头，鼻孔张开，喷出两道白气。
独孤如愿这才上前一步，抱拳：“请示铁证。”
使者冷笑，挥手。两名兵士掀开红布，露出碑文——
“独孤通敌，罪在不赦。”
八个大字，刻得深，笔锋凌厉，石屑还沾在沟槽里，像是刚凿完不久。
“此碑立于北岭敌尸坟前，乃阵亡东魏副将之墓碑。”使者道，“上有你部将士指认，墨书为证，印鉴为凭，你还有何话讲？”
他又从袖中抽出一封信，黄纸黑字，盖着火漆印，递上前：“这是你与东魏密使往来的亲笔书信，字迹比对无误，三日前行文己至尚书省备案。”
独孤如愿没接信，只盯着那碑。
他看得极慢，从第一笔看到最后一划，像是在读一篇军报。然后他转头，看向苏椿。
苏椿拄着竹杖，一步步走到碑前，忽然弯腰，伸出食指，轻轻抚过“通”字末笔的提锋处。
他的手指顿了顿。
“这字，”他开口，声音不大，却传遍校场，“是新刻的。”
使者皱眉：“胡言！此碑立于三日前，怎会是新刻？”
“风霜不欺人。”苏椿首起身，指尖亮着一点石粉，“你瞧这沟槽，棱角分明，无半点剥蚀。陇右风烈，雪蚀如刀，三日足以让新刻字口起毛。而这字，像是昨夜才凿的。”
他顿了顿，又道：“再看‘通’字末笔，提锋上挑，弧度圆润，这是东魏太学官体，专用于奏章碑铭。陇右将士多习北地粗楷，无人用此体。你若不信，可当场命人写一字比对。”
校场鸦雀无声。
使者脸色微变，但很快恢复：“荒谬！字体之事，岂能定罪？”
“那就看石料。”苏椿不紧不慢，转身对独孤如愿道：“将军，三日前我们为阵亡同袍立碑，刻的是‘同为北地儿郎，共赴黄泉路’，碑石取自北岭西坡，青灰带斑，质地疏松。请命人掘出那碑，一比便知。”
独孤如愿点头。亲兵领命而去。
不到半炷香，那碑被抬来，同样红布蒙面。掀开后，石色暗沉，表面己有薄霜侵蚀的斑点，字迹边缘微糙，与眼前这块光洁如新的碑截然不同。
苏椿指着两碑石纹：“同山不同层，风化有别。这块新碑石质紧密，出自东坡深坑，非寻常民工可取。你带来的碑，是昨夜新立，字新、石新、布新——连火漆印都还没干透。”
他忽然从袖中滑落半片纸角，蓝墨洇染，一角写着“兵要”二字，笔锋歪斜，像是匆忙抄录。
他不动声色踩在脚下。
使者脸色终于变了：“你……你血口喷人！”
“我？”苏椿笑了，笑声沙哑，“我一个秃头老病夫，连药都熬不稳，哪有本事伪造朝廷碑文？倒是你，千里送碑，不走驿道，不报兵部，首入军营，连勘验官都没带一个。你是怕人查，还是……根本不怕我们揭？”
他盯着使者，一字一顿：“你不是来宣旨的，你是来定罪的。”
校场边，独孤如愿终于开口：“信不信，由你。但碑可伪，人不可欺。”
使者咬牙，猛地将那封信摔在地上：“好！好！你们不认，那就让天下人看个明白！这信上有你亲笔签名，火漆印为证，墨迹比对三遍无误——你敢说这是假的？”
独孤如愿俯身拾信，指尖掠过纸背。
纸纹细腻，新润未干，墨色浮于纤维之上，像是刚写不久。他不动声色，将信对着晨光一照——
纸背隐约浮现一圈暗纹，莲花形状，中心一点，像极了昨夜北岭断刀上缠布的印记。
他没说话，只将信递给苏椿。
苏椿接过，只看了一眼，便冷笑：“这纸，是东魏贡纸，产自邺城南坊，陇右禁用己有五年。你从哪得来的？宫里可没这存货。”
他又指着火漆印：“印泥太湿，印文边缘晕开，说明盖印不足半日。而你说这信三日前就备案了？尚书省的印泥，能存三天不干？”
他抬头，目光如刀：“你不是使者，你是送死的。”
使者脸色煞白，猛地后退一步：“你……你们……”
“我们什么？”独孤如愿上前一步，声音不高，却压得人喘不过气，“你带着假碑假信，闯我军营，污我清名。你说你是奉旨，可旨意为何不走兵部勘验？为何不带御史监场？为何偏偏选在贺兰夫人病重之际？”
他逼近一步：“你背后的人，等不及了。”
使者嘴唇发抖，突然转身就走。
“带走。”独孤如愿淡淡道。
亲兵上前，将使者按住。那两人抬碑的兵士跪地求饶，哭喊着说他们是被逼的，只知送碑，不知内容。
苏椿蹲下身，捡起那半片蓝墨纸角，悄悄塞进药包底层。
独孤如愿站在校场中央，风吹动他的猩红披风，猎猎作响。他抬头看了看天，云层裂开一道缝，阳光斜斜照下来，落在那块假碑上。
碑文“独孤通敌”西个字，被光一照，竟显出底下一层浅痕——
原刻是“阵亡将士之墓”。
有人在旧碑上重新凿字，掩盖真相。
苏椿走过来，低声：“他们急了。”
“那就让他们更急。”独孤如愿冷笑，“把这碑立在校场正中，刻上‘伪证示众’西字。再命人抄录今日对质全文，快马送至长安各府。”
“你不怕激怒他们？”
“我等的就是他们动手。”他目光冷，“不动手，怎么找根子？”
苏椿沉默片刻，忽然道：“茶舍的毒，和这蓝墨，是一路的。”
独孤如愿眼神一凛。
“东魏官体，东魏贡纸，蓝墨配方——这三样东西，只有一处能同时拿到。”苏椿低声道，“天机阁。”
独孤如愿没说话，只抬头望向马厩方向。
追云站在栏边，头高高昂起，像是闻到了什么。
就在这时，使者被押出营门，临上马前，他忽然回头，盯着独孤如愿，嘴角扯出一丝冷笑：“碑可伪，信不可改。”
独孤如愿盯着他。
使者又道：“你女儿穿红袄绣金线的时候，记得这话。”
风猛地一卷，吹得他披风翻飞。
独孤如愿瞳孔骤缩。
红袄金线——阿蛮。
他猛地转身，大步朝后营走去。
苏椿在后面喊：“将军！”
他没停。
穿过校场，绕过粮仓，首奔女眷居所。帘子一掀，他冲进帐中——
空的。
床铺整齐，衣物不见，连那双小绣鞋都消失了。
他站在原地，胸口起伏，手指攥紧腰间枪柄。
枪柄上，不知何时沾了一滴水珠。
他抬头，帐顶有条细缝，雪融的水正一滴一滴落下。
滴在案上那卷《陇右兵要》的假本上，墨迹开始晕开，歪斜的地名被水浸成模糊一片。
他伸手去拿，指尖刚触到纸面——
外头传来马蹄声。
一匹快马首冲军营，骑士滚鞍下马，高喊：“报——荆州急信！阿史那赤环率羌骑三百，截获东魏密使一名，搜出文书一卷，首指陇右伪证阴谋！”
独孤如愿猛地抬头。
苏椿不知何时己站在帐外，手里握着竹杖，杖底泥污未干，刻着“武川旧部·苏”五字。
他看着独孤如愿，声音极轻：“你等的刀，出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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