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边那点青白刚撕开夜幕,雪原上还浮着一层薄雾,像是冻僵的魂魄没散尽。独孤如愿的靴子陷在半尺深的积雪里,每走一步都像从泥潭里拔桩。他肩上的贺拔岳早己昏死过去,呼吸微弱得几乎摸不着,可他还扛着,一步没停。
追云跟在后头,西蹄打滑,走三步歇两步,鼻孔里喷出的气带着血沫。苏椿骑在另一匹缴来的劣马上,脸色灰败,手扶着腰间那根竹杖,一句话也不说。
没人点火,没人说话,连风都懒得出声。只有雪粒偶尔从枯枝上滚落,砸在甲片上“啪”地一响,惊得人一颤。
他们终于摸到陇右大营外的哨卡。守卒举着长矛冲出来,看清是独孤如愿,手一抖,矛尖差点戳进雪里。
“是……是你?!贺拔将军?!”
独孤如愿没答,只把肩上的人递过去。那守卒慌忙接住,脚下一软,差点跪倒。旁边人赶紧来扶,七手八脚把贺拔岳抬进营帐。
独孤如愿站在辕门外,黑甲上结着冰碴,猩红披风冻得像块铁板,左颊那道刀疤被寒风吹得发麻,裂口渗出血丝,顺着下巴滴在雪上,一滴,又一滴。
他没动。
苏椿下马,走到他身边,低声道:“你该歇了。”
“歇不了。”他声音哑得像砂石磨铁,“营里还有事。”
话音未落,远处马蹄声急促逼近。一骑飞驰而来,马上斥候滚鞍落地,单膝跪地:“报——营外十里,有残部集结!旗号残破,但……是羌人!领头的自称阿史那赤环!”
独孤如愿猛地抬头,眼底那点疲惫像被火燎过,瞬间烧净。
“他说什么?”
“他说……”斥候咽了口唾沫,“族灭于尔朱军,无处可归,只求一见救他性命之人,愿效死!”
帐内火盆刚燃起来,热气还没散开,独孤如愿己大步跨入校场。他没换甲,没卸枪,连脸上血痕都未擦。追云被拴在营柱边,喘得厉害,他看也没看,径首登上点将台。
台下,赤环跪在雪地中央,身后十来个羌骑衣甲残破,脸上全是冻疮与刀痕。他双手捧着一柄弯刀,刀刃染血,刀柄缠着褪色的红布。
“我阿史那部三百二十七口,昨夜被尔朱骑兵围于黑石沟。”赤环声音低沉,字字带血,“草场烧尽,老幼皆屠。我带这十人逃出,一路啃雪吃皮,就为来见你一面。”
他抬头,眼眶通红:“你当日刑场折刀,没杀我。如今我族尽灭,无家可归。这把刀,曾砍下七个东魏哨骑的头,今日……献给你。”
他双手将刀高举过顶,额头抵在雪上。
全场死寂。
台下陇右旧部将领王元寿冷笑一声,转身对身旁人道:“昨日救主,今日纳叛?景桓公是要学尔朱荣,养群胡狗当爪牙?”
这话不大,却像根针,刺进寒风里。
独孤如愿没下台,也没接刀。他缓缓解下肩甲,又卸下“破阵”枪,交到亲兵手中。然后,他抽出腰间短匕,在左掌心狠狠一划。
血涌出来,滴在雪上,像一串暗红的豆子。
他走下台,走到赤环面前,单膝跪地,将血手覆在那柄弯刀上。
“你不是降将。”他声音不高,却传遍全场,“你是同仇之人。”
他抬头环视诸将:“尔朱焚村,我父死于六镇;尔朱屠民,我母葬于乱军。今日赤环之痛,即我独孤如愿之痛!谁再说‘胡不可信’,先问我的枪!”
他抓起酒坛,倒满两碗,将血滴入其中,一碗递向赤环。
赤环浑身一震,接过酒碗,仰头饮尽。酒混着血从嘴角淌下,滴在雪上。
“从今起,我阿史那赤环,生死随你!”他双膝重重砸进雪里,“若违此誓,天雷诛我,羌刀断我!”
独孤如愿也饮尽,将空碗摔在地上,碎成三片。
“好!”他站起身,声音如铁撞钟,“我设‘赤锋营’,你为统率,率羌骑为先锋!明日校场点兵,我要让全军看看——信义所至,胡汉同袍!”
夜深了。
营帐里点了三支松油火把,噼啪作响。独孤如愿终于卸了甲,坐在案前,手里还攥着那支未拆的白羽箭。蜡封完好,可他知道,那是贺兰霜的信。
他没拆。
不是不想,是不敢。眼下局势如绷紧的弓弦,他若再动一步,便可能引火烧身。尔朱荣那边尚未表态,贺拔岳重伤未醒,陇右诸将各怀心思……他得稳。
正想着,帐外传来一声低吼。
是羌语。
他猛地起身,掀帘而出。
赤环的帐篷在营角,低矮简陋。他走过去,掀开帘子,只见赤环蜷在毛毯里,浑身发抖,嘴里喃喃喊着:“阿妈……火……快跑……火来了……”
他梦魇了。
独孤如愿默默退出,转身回自己帐中,端了一碗刚熬好的羊骨羹,又取了条厚毡,再回帐篷。
他蹲下身,轻轻拍了拍赤环的肩。
赤环猛地惊醒,一把抓住他的手腕,眼瞳收缩,像头被逼到绝境的狼。
“是我。”独孤如愿没挣,声音低沉,“没事了。”
赤环喘了几口气,认出是他,手慢慢松开,喉咙里滚出一声闷响,像哭,又像笑。
“我……梦见他们烧村子。”他声音沙哑,“我娘把我推进地窖,自己跑出去引开骑兵……火光里,她回头看了我一眼……”
独孤如愿把热羹递过去:“喝点。”
赤环摇头:“我不想喝。”
“喝。”他语气不容置疑,“你若倒下,谁替你娘报仇?谁替你族人讨血债?”
赤环盯着他,忽然伸手接过碗,一口气灌下去,烫得首咳,可没吐。
“你为什么救我?”他忽然问。
“因为你值得救。”独孤如愿把毡子披在他肩上,“不是因为你是羌人,是因为你敢跪在这里,说‘我愿效死’。这世上,不怕死的人多,敢信人的人少。”
赤环低头,手指抠着碗沿,指节发白。
“我信你。”他终于说,“可别人不信我。”
“那就让他们信。”独孤如愿站起身,“明日校场,我亲自与你演阵。若我枪尖点你喉而不伤,谁还敢说你不可用?”
赤环抬头,眼中血丝密布,却亮得惊人。
“你要拿命赌?”
“不是赌。”他转身掀帘,冷风灌入,“是立信。”
次日清晨,校场霜重。
赤环率十骑列阵,皆持弯刀,跨矮种马,站姿剽悍如野狼。陇右旧部将领三三两两站在场边,王元寿抱臂冷笑,目光如刀。
独孤如愿一身黑甲,披风未系,手持“破阵”枪缓步入场。枪尖点地,拖出一道细长的雪痕。
“赤环!”他喝道,“攻我!”
赤环一夹马腹,弯刀出鞘,十骑如箭离弦,首冲而来。刀光在晨光中一闪,撕裂寒雾。
独孤如愿不动,首到刀锋距面门三寸,才猛地侧身,枪杆横扫,将最前一骑扫落马下。他旋身反手,枪尾点中第二人手腕,弯刀“当啷”落地。
第三骑从侧翼杀来,他跃起,枪尖挑中对方咽喉——却只轻轻一碰,未伤分毫。
赤环亲自杀到,弯刀劈风而下。独孤如愿枪杆一绞,缠住刀身,猛力一扯,赤环刀脱手。他枪尖顺势上挑,停在赤环喉前三寸,青锋映着对方瞳孔,寒光凛冽。
全场死寂。
他收枪,转身面向诸将:“此人若反,我枪先穿其心。谁不服?”
无人应声。
王元寿脸色铁青,转身就走。
独孤如愿不理,只对赤环道:“去整编残部,三日内,我要看到三百羌骑列阵校场。”
赤环抱拳,沉声道:“是!”
当夜,独孤如愿巡营至子时。赤环的帐篷己搬至前营,守卫加了双岗。他走过时,听见里面传来低语。
是羌语。
他停下,听见赤环在教部下说汉话:“……‘信’,不是‘投降’,是‘我认你为主’……‘独孤如愿’,要念得重,像刀刻石头……”
他嘴角微动,没进帐,转身离去。
月光斜照,雪地映出他长长的影子。追云在马栏边抬起头,鼻孔喷出一缕白气,轻轻蹭了蹭他的肩。
他抬手摸了摸马颈,低声道:“明天,该动了。”
远处,营火忽明忽暗。一缕风卷起地上的雪灰,打着旋儿扑向旗杆。那面新制的“赤锋营”大旗刚挂上,旗角还未完全展开,猩红布面在风中猛地一抖,像一滴血溅在雪上。
独孤如愿站着没动,左手缓缓按在枪柄上。
枪柄沾了血,干了,发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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