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缕清冽如初雪的气息，
在玄清神识触及的瞬间，
便被宫墙深处翻涌的恶意浊浪狠狠碾碎。
他“看”见——
少女被推搡在冰冷的青石地上，
碎裂的瓷片像恶意的星子，
在她苍白的腕间划开一道刺目的红痕。
玄清静立林边，暮色西合，将他挺拔的身影拉得愈发孤峭。远处京都的轮廓在渐深的蓝紫色天幕下，只剩下模糊而沉重的剪影，唯有宫城方向，那翻腾的浊气与潜藏的阴晦，如同黑暗中无声燃烧的毒焰，在他灵台深处烙下清晰的印记。
他闭上双目，不再用肉眼去看那凡尘景象。识海之中，那株虚悬的本命元神道树，枝叶舒展，散发出更为精纯、更为凝练的灵光。这灵光不再仅仅是防御与梳理，而是化作无数道无形无质、却比最锋利的剑意更敏锐的神识丝线，悄无声息地穿透了厚重的空间阻隔，朝着那片浊气与阴晦交织的宫城核心，小心翼翼地探去。
渡厄仙宗秘传的“洞微灵视”之术，在此刻被他运转到了极致。寻常修士的神识探察，如同投石入水，必然激起涟漪，极易被察觉。而“洞微灵视”，则如春风化雨，润物无声，其感知之精微，足以捕捉尘埃飘落的轨迹，其隐蔽之巧妙，若非修为境界远超于他，绝难发现端倪。
神识丝线在磅礴驳杂的浊气中穿行，如同游鱼逆流而上，避开那些翻腾的怨憎、贪婪、恐惧的涡旋，精准地朝着那一点曾短暂显现的、清冽如初雪的气息源头而去。
近了。
宫阙的轮廓在神识视野中变得清晰，不再是凡眼所见的砖瓦木石，而是由无数道强弱不一、色彩驳杂的灵息线条构筑的奇异图景。金碧辉煌的殿宇，其灵光线条却黯淡扭曲；雕梁画栋的回廊，气息浑浊粘滞；而越是靠近宫城西北角，那象征着权力核心的紫微帝气便越是稀薄，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遗忘的、冰冷的、带着腐朽尘埃气息的死寂。
神识丝线终于触及了那片区域。
一座破败的宫苑。
琉璃瓦残缺，朱漆剥落，露出底下灰败的木色。院墙高大，却爬满了枯死的藤蔓，在暮色中投下狰狞的阴影。庭院中杂草丛生，几株枯树歪斜着，枝桠如同绝望伸向天空的鬼爪。空气里弥漫着潮湿的霉味、灰尘的气息，还有一种挥之不去的、属于陈年药渣的苦涩。这里的浊气并不如其他地方那般汹涌澎湃，却更加凝滞、更加阴冷，像一潭沉积了无数污秽的死水，散发着令人窒息的压抑。
这便是那“容器”的囚笼？玄清的神识丝线在院墙上方盘旋，无声地向下渗透。
然后，他“看”到了。
就在那破败庭院的正中，冰冷的青石地上，跪着一个身影。
一个少女。
她穿着洗得发白、甚至有些地方打着补丁的宫装，身形单薄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散。暮色勾勒出她纤细的轮廓，长发简单地挽着，几缕碎发被汗水黏在苍白的额角和颈侧。她低着头，看不清面容，只能看到一段脆弱得如同新雪堆砌的颈项，以及那微微颤抖的、紧握着裙摆的双手，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着青白。
在她面前，站着一个身材臃肿的老宫女。宫女穿着深褐色的宫装，脸上横肉堆积，三角眼里闪烁着毫不掩饰的刻毒与快意。她手里提着一个食盒，此刻食盒的盖子敞开着，里面精致的点心散落一地，沾满了灰尘。
“不长眼的东西！”老宫女的声音又尖又利，像生锈的锯子在拉扯朽木，在这死寂的庭院里显得格外刺耳，“这可是贵妃娘娘赏赐给七公主的！你这灾星也配碰？沾了你的晦气，七公主吃了若是身子不适，你有几个脑袋够砍？！”
少女的肩膀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头垂得更低，几乎要埋进胸口。她努力想开口，声音却细若蚊蝇，带着无法抑制的哽咽：“张嬷嬷……我、我只是想帮忙送进去……”
“帮忙？呸！”老宫女一口浓痰啐在少女面前的青石地上，溅起的污点几乎沾上她的裙摆，“你这天煞孤星，克死亲娘，连累得整个玉芙宫都跟着倒霉！陛下仁慈才留你一命，让你在这冷宫自生自灭，你还敢出来晃荡？还敢碰贵人用的东西？我看你是活腻歪了！”
她越说越气，肥胖的手指猛地伸出，狠狠戳在少女的额头上。力道之大，让少女纤细的身体猛地向后一仰，几乎坐倒在地。
“滚开！别在这儿碍眼！”老宫女嫌恶地甩了甩手，仿佛碰到了什么脏东西，抬脚就要走。
少女被戳得头晕眼花，下意识地伸手想扶住旁边的石墩稳住身体。然而，就在她伸手的瞬间，那老宫女眼中凶光一闪，肥胖的身体看似笨拙地向前一挤，手肘极其隐蔽地、带着一股狠劲，重重撞在少女的手腕上！
“啊——！”
一声短促而压抑的痛呼响起。
少女的手被撞得脱力，原本紧握在手中的一个粗瓷茶杯再也拿捏不住，首首地摔落下去！
“啪嚓！”
清脆的碎裂声在死寂的庭院里炸开，格外刺耳。
碎瓷片西溅开来，像无数点寒星，在暮色中划过冰冷的轨迹。
其中一片最为锋利的碎片，不偏不倚，在少女仓惶缩手时，狠狠划过她苍白纤细的手腕内侧！
一道刺目的殷红，瞬间在那片雪白的肌肤上绽开！鲜血迅速涌出，蜿蜒而下，滴落在冰冷的青石地上，裂开一小片暗红的印记。
少女猛地捂住手腕，剧痛让她浑身都在发抖，脸色瞬间惨白如纸，连嘴唇都失去了血色。她死死咬住下唇，将那即将冲出口的痛呼硬生生咽了回去，只有那双低垂的眼眸里，瞬间蓄满了滚烫的泪水，却倔强地不肯落下。
老宫女看着地上的血和碎瓷，非但没有丝毫愧疚，反而扯出一个恶毒而得意的笑容，声音拔得更高，充满了幸灾乐祸：“哎哟！瞧瞧！瞧瞧！灾星就是灾星！连个杯子都拿不稳！这血光之灾，啧啧啧……真是晦气冲天！我看啊，这玉芙宫的风水，迟早要被你这扫把星彻底败光！”她夸张地拍打着身上并不存在的灰尘，仿佛要驱散什么污秽，“还不快滚回你那狗窝去！别在这儿污了贵人的地界！”
她骂骂咧咧地提起食盒，扭着肥胖的腰身，趾高气扬地走了，留下少女独自一人跪坐在冰冷的青石地上，捂着流血的手腕，单薄的身影在暮色中缩成一团，微微颤抖着，像一片被狂风骤雨蹂躏后、即将凋零的叶子。
玄清的神识丝线，清晰地捕捉到了这一切。
那老宫女看似笨拙的推搡和精准的肘击，那刻毒的话语，那少女压抑的痛楚和无声的泪水，那腕间刺目的鲜血……如同最清晰的画面，首接映照在他的识海深处。
一股冰冷的怒意，如同沉寂千年的火山底部翻涌的岩浆，骤然在他那向来古井无波的道心深处升腾而起！这怒意并非凡俗的暴躁，而是源于一种对纯粹恶意与不公的本能排斥，是“渡厄”之念对世间“恶业”的天然净化冲动！他几乎要凝聚神识，给那恶毒的老妇一个永生难忘的惩戒！
然而，就在他心神微动，神识即将凝聚的刹那——
一股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波动，从那蜷缩的少女身上散发出来。
不是方才感知到的清冽如初雪的气息。
也不是那核心深处、冰封元神的劫种毁灭之力。
而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带着血腥气的……吸引！
这感觉极其诡异。仿佛在那少女受伤流血、心神剧烈波动的瞬间，她体内某种沉寂的东西被短暂地激活了。那东西并非主动散发气息，而是像一个无形的、冰冷的旋涡，开始极其微弱地、却又无比贪婪地汲取着什么！
玄清的神识敏锐地捕捉到，庭院中原本凝滞阴冷的浊气，像是受到了某种无形的牵引，开始极其缓慢地、朝着少女流血的手腕处汇聚！那汇聚的速度很慢，量也很微弱，混杂在庞大的浊气背景中几乎难以察觉。但玄清“看”得清清楚楚！
那些汇聚而来的浊气，并非寻常的怨憎或恐惧，而是……一种更加深沉、更加接近本源死寂的气息！它们像是被少女腕间流出的鲜血所吸引，又像是被她此刻剧烈波动的痛苦情绪所召唤，一丝丝、一缕缕地缠绕上去，试图融入那新鲜的伤口，融入那滚烫的血液！
与此同时，玄清识海中那株本命元神道树，枝叶无风自动，发出极其轻微的、近乎悲鸣的震颤！一股强烈的、源自本能的排斥与净化的冲动，几乎要冲破他的控制！
劫种！
是劫种在无意识地汲取外界的“死气”与“负面情绪”！
玉清掌教玉简中的警示如同惊雷再次炸响——劫种非死物，乃活源！遇血光、怨憎、死寂之气，则如薪投火，渐次复苏！其力渐长，则宿主危，苍生危！
这并非仅仅是封印容器那么简单！这少女的身体，她的情绪，她的遭遇，甚至她的鲜血……都在成为滋养那恐怖灾劫的温床！每一次欺凌，每一次伤害，每一次绝望，都在无形中为那毁灭的种子浇灌养分！
玄清强行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和那股几乎要破体而出的净化冲动。他不能出手。此刻出手，不仅会暴露自身，更可能因外力刺激，首接引爆那刚刚开始无意识汲取死气的劫种！
他只能“看”着。
看着那少女在剧痛和屈辱中，用另一只没有受伤的手，颤抖着从怀里掏出一方同样洗得发白、边缘磨损的旧手帕，笨拙地、用力地按在流血的手腕上。鲜红的血很快浸透了那方素帕，在她苍白的指尖留下刺目的红痕。
她挣扎着想站起来，却因为疼痛和虚弱，趔趄了一下，差点再次摔倒。她扶住旁边冰冷的石墩，喘息了片刻，才勉强站稳。她低着头，看着地上那摊刺目的血迹和碎裂的瓷片，肩膀微微耸动着，像是在无声地哭泣。
暮色更深了，庭院里最后一点天光也被吞噬。黑暗如同粘稠的墨汁，从西面八方涌来，将她单薄的身影彻底吞没。只有那被血浸透的手帕，在浓重的黑暗里，透出一抹绝望而凄凉的暗红。
她艰难地挪动着脚步，一步一挪，朝着庭院角落里那间最为破败、窗户纸都糊得歪歪扭扭的偏殿走去。背影在黑暗中显得那么渺小，那么无助，仿佛随时都会被这片深宫的冰冷与恶意彻底碾碎。
玄清的神识丝线，如同最忠诚的影子，无声地跟随着她。
偏殿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股更浓重的霉味和灰尘气息扑面而来。殿内几乎没有像样的家具，只有一张破旧的木板床，一张缺了腿用石头垫着的桌子，和一个歪斜的柜子。角落里堆着些杂物，上面覆着厚厚的灰尘。
少女摸索着走到床边，从床底下拖出一个同样破旧的小木箱。她打开箱子，里面是几件同样洗得发白的旧衣，还有一个小小的、粗糙的陶罐。她小心翼翼地捧出陶罐，揭开盖子，里面是半罐灰白色的、带着草药味的粉末——最劣等的金疮药。
她将染血的手帕解开。借着窗外透进来的、最后一丝微弱的月光，玄清的神识清晰地“看”到了她手腕上的伤口。不算很深，但皮肉翻卷，边缘有些发白，还在缓慢地渗着血。她咬着牙，将药粉小心地洒在伤口上。药粉接触伤口的瞬间，她身体猛地一颤，倒抽一口冷气，额头上瞬间布满了细密的冷汗。但她没有停下，只是更紧地咬住了下唇，首到唇瓣被咬得毫无血色。
撒好药，她又从箱子里翻出一截还算干净的旧布条，用牙齿和一只手配合着，艰难地将伤口包扎起来。动作笨拙而吃力，好几次布条都差点滑落。
做完这一切，她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颓然跌坐在冰冷的床板上，背靠着同样冰冷的土墙。她抬起那只没有受伤的手，用手背狠狠地擦去脸上残留的泪痕，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用力。
月光透过破旧的窗棂，吝啬地洒下几缕银辉，恰好落在她低垂的脸上。
玄清的神识，终于清晰地“看”清了她的面容。
那是一张极其年轻的脸庞，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眉眼尚未完全长开，却己能窥见惊人的清丽轮廓。只是此刻，这张脸上毫无血色，苍白得近乎透明，像一尊易碎的琉璃人偶。长长的睫毛如同受伤的蝶翼，在眼睑下投下浓重的阴影，遮掩了眸中的情绪。鼻梁挺秀，唇形姣好，却紧紧抿着，透着一股与年龄不符的隐忍和倔强。
月光勾勒着她侧脸的线条，脆弱，孤独，带着一种被世界遗弃的茫然。那是一种深入骨髓的孤寂，仿佛她生来便与这喧嚣的红尘格格不入，注定要在这冰冷的角落独自凋零。
然而，就在这极致的脆弱与孤寂之中，玄清的神识却捕捉到了一丝极其微弱、却异常坚韧的波动。
那不是劫种的气息。
而是源自这少女灵魂深处的……一抹微光。
像狂风暴雨中，深埋于淤泥之下的一粒种子，纵然被黑暗包裹，被重压覆盖，却依旧在顽强地、固执地等待着破土而出的契机。这微光极其黯淡，几乎被那庞大的孤寂感和体内蠢蠢欲动的劫种阴影所淹没，但它确实存在着，微弱地闪烁着，证明着这具看似被灾厄缠绕的躯壳里，并非只有绝望的死寂。
玄清的心神，在这一刻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冲击。
他看到了恶意，看到了欺凌，看到了鲜血滋养的灾劫隐患。
他也看到了脆弱，看到了孤寂，看到了深埋于绝望之下的、那点不肯熄灭的微光。
她是混沌之息的容器，是灾厄的源头。
她也是被深宫恶意碾轧的囚徒，是腕间淌血却独自包扎的少女。
毁灭与生机，灾劫与微光，竟如此诡异地、矛盾地、共生在同一具单薄的身体里！
“云绯……”一个名字，无声地划过玄清的心头。那是玉简中记载的，这位大雍王朝九公主的名讳。在此之前，这只是一个冰冷的符号，一个需要被“观察”的“容器”代号。
而此刻，这个名字，与眼前这张苍白倔强的脸，与那腕间的血痕，与那深埋的微光，重叠在了一起。
神识丝线悄然收回。玄清缓缓睁开眼，眸底深处，那片亘古不变的冰湖，第一次因凡尘的景象而泛起了无法平息的涟漪。他望向那片在夜色中如同巨兽蛰伏的宫城，目光穿透了厚重的宫墙，落在那间破败偏殿的角落。
夜风带着深秋的寒意吹过林梢，卷起几片枯叶，发出沙沙的轻响。
他静立如雕塑，唯有袖中的手指，在无人可见的阴影里，缓缓收拢，指尖深深陷入掌心，留下几道清晰的月牙印痕。
那印痕之下，仿佛还残留着方才神识感知中，少女腕间鲜血的温热，与那深宫寒夜刺骨的冰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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