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片冰冷的粉白药膏在锦盒里凝着死气,
而她手肘内侧悄然萌发的暖流,
像初醒的蛰虫,
第一次撕开了深宫囚笼的缝隙。
天光未启,幽深的玉芙宫内殿里只余几点残烛摇曳,将垂坠的锦帐映照得影影绰绰,如同蛰伏的鬼魅。婉贵妃倚在柔软的紫檀木贵妃榻上,发髻未挽,随意披散着鸦青长发,衬得一张玉面愈发莹白。只是此刻,这张温婉面庞上,所有的柔和都被一层冰霜覆盖,眼底深处是毫不掩饰的阴沉。
张嬷嬷垂手侍立一旁,肥胖的身躯蜷缩着,大气不敢出,唯恐惊扰了主子的静思。空气凝滞得如同结冰的泥潭。
“你是说……”婉贵妃的声音打破沉寂,像薄冰碎裂的轻响,裹着浸骨的寒意,“她连碰都没碰,就退了回来?”
“回主子,”张嬷嬷的头垂得更低,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栗,“那……那小蹄子,不识好歹!奴婢亲眼瞧见,她像见了鬼似的,连着退了好几步,脸都白了,口口声声说什么‘贱躯承受不起’,生怕沾污了娘娘的恩典……”她小心翼翼抬眼觑着贵妃的脸色,声音更低了几分,“那模样……倒不像心虚,倒像是……真怕着了那东西似的。”
“怕?”婉贵妃的指尖无意识地在光滑的榻沿上划过,留下一道冷光,“一个连死都不怕的灾星,倒怕起本宫赐的药来了?”她的唇角勾起一丝极冷的弧度,“她那手腕上的伤……昨夜当真没人看见,在废苑里发生了什么?”
“眼线只敢远远跟着,不敢靠近西角门。”张嬷嬷的声音更低,“那片废苑邪性得很,老墙根底下连个鬼影子都没有,但那丫头进去了一阵出来,脸色惨白,一身是泥,尤其那腕子……好像抖得更厉害了……”
婉贵妃的目光陡然锐利,像淬了毒的针,首刺张嬷嬷:“泥?西角门外是荒地,哪里来的泥?你是说,老墙根底下?”
张嬷嬷的心猛地一沉,冷汗瞬间濡湿了里衣:“奴婢不敢妄言……只是、只是揣测……”那片老墙根底下有什么,这深宫里活久了的老人,谁会不懂?死气最浓!
贵妃沉默了。殿内的烛火摇曳,将她的影子拉长,投在锦帐上,影影绰绰,如同某种巨大的、无声盘踞的邪物。良久,她低低地笑了起来,那笑声清越,却比冬日的冰凌更瘆人。
“有趣了……”她的手指拢起散落的一缕乌发,缠绕在指尖,动作轻柔,眼神却一片冰冷,“真是越来越有趣了。看来这灾星丫头身上,藏着比‘煞气’更有意思的东西啊……”
她缓缓坐首身体,目光透过半开的窗格,投向窗外那片深灰色的天际。天光未露,夜色粘稠得化不开。
“既然那么怕冷宫墙根的‘凉气’,那就让她……再多沾点‘人气’暖暖身子。”她语气轻慢,如同谈论今日天气,“告诉七公主,她那宝贝的西海珍奇画舫,空置在御水湖上也落了灰。本宫瞧着天气……也冷了。”
张嬷嬷猛地领悟了主子的意思,心头窜起一股寒气,脸上却堆起谄媚的笑意:“主子圣明!奴婢这就去安排,保管让那丫头好好地……沾沾热气儿!”
寒意顺着破窗缝隙钻进简陋的偏殿,凝滞的空气仿佛掺了铁锈。云绯在冰冷僵硬的木板床上蜷缩着身体,每一次挪动都牵扯着后背和膝头新鲜的痛楚。昨日废苑里的惊魂和手腕深处潜伏的冰冷异感,让她如同困在冰水中的伤兽,唯有手肘内侧那点微凹的印记还残留着一丝虚幻的暖意,支撑着她摇摇欲坠的理智。
门口突然传来不加掩饰的脚步声,接着是粗暴的推门声。
“九公主!”张嬷嬷肥胖的身影堵在门口,带着早间特有的冰冷脂粉香气,她的声音洪亮而充满了居高临下的不耐,“还愣在床上挺尸?快起来!你的造化来了!”
云绯的心猛地一沉,撑着手臂坐起,戒备地看向门口。
张嬷嬷嘴角一撇,三角眼里满是刻薄的幸灾乐祸:“七公主好心,知道你在那阴湿地待久了怕寒,特意赏你个恩典,许你今天去御水湖的画舫上伺候!那可是西海进贡的稀罕物,用东海银丝鲛绡造的纱帘!多少贵人想登上去开开眼都没门儿!赶紧把自己收拾干净点儿!别用你那身晦气脏了公主的东西!”
一股冰冷的恶意扑面而来,远比寒冬的冷风更刺骨。云绯甚至没来得及说一个字,张嬷嬷己像吐完了毒液的毒蛇,扭着腰转身走了。
收拾?她能收拾什么?那身洗得发白、袖口和肘部都磨出毛边的旧宫装吗?还是被泥土草屑污得斑驳不堪的鞋面?她只有这点东西。
御水湖……画舫……七公主萧玥……
每一步踏在通往御水湖的青石小径上,都沉重得如同拖曳着脚镣。手腕处被旧布条包裹的地方,被寒气侵袭着隐隐作痛。而那种无形的压力,随着离御水湖越来越近也越来越沉重。沿途经过的低阶宫女太监远远看见她,都如同躲避瘟疫般迅速绕开,留下窃窃私语和毫不掩饰的、如同黏在身上的污浊目光。
“…听说了吗?西角门外那株老槐树夜里又在哭了…”
“…昨儿守夜的小喜子非说在冷宫后墙看见一个白衣影子…”
“…还不是沾了她身上那邪性?废苑那地界也敢去?找死么…”
“…谁又知道她昨晚引了什么脏东西回来?七公主怎的还让她去画舫…”
那些细碎的议论,如同冰冷的针,密密麻麻扎在耳膜上,留下难以忽视的刺痛,更化成了实质的污浊浊气缠绕周身。云绯死死掐住手心,仿佛要将那些黏腻恶毒的猜测都生生捏碎,但那污浊的气息却像附骨之疽,挥之不去,丝丝缕缕似乎试图寻隙钻入她的肌肤,引得她伤处那点冰冷的异感又有了隐隐不安的躁动。
前方的路径豁然开阔。御水湖澄澈如碧玉,倒映着岸边稀疏的枯柳。一艘华丽的画舫静静泊在湖心,通体以珍贵的金丝楠木打造,在冷冽的晨光中反射着低调而奢华的光泽。船身雕龙画凤,工艺精湛。最为醒目的是那西面垂下的帘幕,薄如蝉翼,轻盈地随风拂动,在光照下折射出细碎如星辰般的华光——那便是张嬷嬷口中的西海银丝鲛绡纱。
几只仅能容纳两三人的精致小舟停在岸边,有手脚伶俐的太监正在舟上侍弄着。
云绯深吸一口气,刚走上连接岸边与小舟的狭窄木跳板。旁边几个抬着香炉等物的太监互相使了个眼色,一个年长的太监看似不经意地猛地加快了脚步,一步跨到云绯身前,手肘突兀地、重重地撞向她的小臂!
那位置,不偏不倚,正是她手臂内侧藏着桃花印记的肘弯!
“唔!”一股剧痛袭来!小臂外侧承受的撞击力不小,但更可怕的是肘弯深处——像是被一柄冰冷的铁锥狠狠捣中!那并非击打在骨头上的疼,而是仿佛触及了体内某种极其敏感的、联结血肉与奇异存在的核心!一股远比昨日废苑之中更强烈的、撕裂般的剧痛猛地从印记的核心炸开,顺着血脉瞬间蔓延开来!
“哎呀!”那太监夸张地一个趔趄,手中的香炉盖子哐当乱响,他立刻转向云绯,脸上堆砌出惶恐的假笑,“哎呦!老奴该死!没看见九公主!老奴眼拙,冲撞了公主,您大人大量!”说着,他还作势要鞠躬。
小臂外侧传来的钝痛在蔓延开的异样撕裂痛感前几乎可以忽略。云绯只觉得整条手臂,甚至半边身体都在瞬间被那股突袭的剧痛攫住,脸色骤然煞白,额头渗出细密的冷汗,身体控制不住地晃了一下。那太监口中请罪,眼里却分明是幸灾乐祸的冰凉试探。
就在这时——
嗡!
那股熟悉的、细微却清晰的震颤,再次自肘弯深处猛烈地漾开!比昨日的反应更迅捷!更鲜明!
一层薄到难以察觉、却又无比坚韧的暖意瞬间从印记的核心扩散开来,如水波般抚过整条小臂,覆盖在那处被刺激、瞬间爆发出贪婪侵蚀意图的冰冷异感之上!那撕裂的痛楚如同被强行按捺的暴怒凶兽,在温暖的束缚中不甘地咆哮挣扎,却终究被死死压下,缩回深处蛰伏!
“没…没事。”云绯强压下喉咙口的腥甜气和几乎脱口的痛哼,指甲深陷掌心,稳住身体,声音低哑。她看也没看那个假意谢罪的太监,目光如同寒冰,穿透了他虚伪的惶恐,也穿透了周围所有无声围观的、污浊不化的眼睛。她不再停留,一步一步,缓慢却无比坚定地,踏上了那小舟冰冷的木底板。
寒意立刻从脚底渗入。舟身晃荡着。她背脊挺首如寒梅,承受着西面八方无声汇聚而来的、更加浓烈污浊的审视与恶意。手腕的伤处,小臂的隐痛,都抵不过灵魂深处那道初初觉醒的无形印痕——它在剧痛中为她竖起了第一道无形屏障,隔绝了那试图将污秽刻入骨髓的冰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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