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国渠首的欢呼声浪似乎还在渭水上空隐隐回荡,咸阳宫深处,却己是阴云密布。
太庙,大秦嬴姓宗族祭祀先祖的神圣之地。庄严肃穆的殿宇内,青铜礼器在长明灯的幽光下泛着冷冽的光泽,历代先公先王的灵位静静矗立,无声地注视着下方。
然而此刻,太庙前宽阔的丹陛广场上,气氛却凝滞如铅。嬴政的御辇被一群身着玄端深衣、白发苍苍的宗室元老拦住了去路。为首者,正是宗正嬴傒,论辈分乃嬴政叔祖。他身材高大却显枯槁,脸上沟壑纵横,唯有一双眼睛锐利如鹰隼,此刻正燃烧着压抑不住的怒火与某种顽固的坚持。
嬴傒手中,并非象征宗正威仪的玉圭,而是紧握着一件与这庄重场合格格不入的东西——一截断裂的、沾满泥土的犁铧!那犁铧质地灰暗,断口处呈现出粗劣的砂眼和气孔,正是秦国旧式冶坊用传统“块炼法”锻造的生铁犁铧。
他身边几位同样年迈的宗室重臣,每人脚下也赫然摆放着几件器物:一尊铸造粗糙、纹饰模糊的青铜鼎足;几枚边缘磨损、字迹不清的旧式“半两”铜钱;甚至还有一卷边角磨损、竹简散乱的竹简——那是记录着旧式度量衡的简册。
“陛下!”嬴傒的声音嘶哑而高亢,如同夜枭啼鸣,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他高举着那截断犁,手臂因激动而微微颤抖,“老臣斗胆,率宗室诸老,于太庙之前,泣血谏言!”
嬴政端坐于御辇之上,玄色冕服深沉如夜,十二旒白玉珠遮住了他的眼神,只露出线条冷硬的下颌。他并未开口,无形的威压却让空气更加凝滞。
嬴傒戟指那截断犁,又狠狠指向御辇旁一名内侍手中捧着的、一件闪烁着暗银灰色冷硬光泽的全新龙雀钢曲辕犁(天工院最新制式农具样品),声音充满了痛心疾首:
“陛下请看!此等奇技淫巧之物,便是陛下所重之‘龙雀钢’所制?此物坚韧锋利,用于农事,或可深耕,然其性过刚,无有韧性,岂如旧器敦厚?更遑论!”他猛地提高了音量,如同控诉,“此物一出,天下旧坊,为之倾颓!无数依附旧法之匠户,生计断绝!此乃坏我民生,动摇国本!”
他猛地踏前一步,脚下那尊残破的青铜鼎足被他踢得哐当作响:“再看此鼎!乃孝公时宗庙祭器!陛下推行新度量衡,言旧器不合‘标准’!竟欲以此等冰冷刻板之‘格例’,取代我大秦数百年礼器之规制!尺寸毫厘之差,便要熔毁重铸?祖宗法度何在?祭祀之诚心何在?!”他指着那堆旧钱和旧简册,“统一钱币,统一文字?陛下可知,六国遗民手中旧钱,一朝化为废铜!多少商贾因此破产?旧简册焚烧,多少先贤典籍、祖宗遗训,将付之一炬?此非统一,此乃焚书坑儒之先兆!是墨翟‘兼爱’‘非攻’乱法之邪说,侵蚀我大秦法家之根基!”
嬴傒的声音在空旷的太庙前回荡,带着一种殉道般的悲怆与固执:“陛下!周室以礼乐得天下,垂八百年!我大秦以耕战立国,以法度强兵,方有今日!陛下欲弃祖宗成法,效那匠人百工之道,以奇技、以所谓‘标准’取天下乎?长此以往,礼崩乐坏,尊卑无序,国将不国啊陛下!”
他身后,一众老宗室齐齐躬身,带着哭腔高呼:“陛下三思!收回成命!复我旧制!”
声浪在丹陛间回荡,带着腐朽却顽固的力量。
侍立御辇旁的李斯脸色铁青,眼中寒光闪烁,手按在了腰间剑柄之上。王翦、蒙恬等武将则眉头紧锁,虎目扫视着这群老朽,气息沉凝如山。宗室,尤其是嬴傒这样的老宗正,身份特殊,代表着嬴姓血脉的古老传承,处理稍有不慎,便是动摇国本。
一片死寂中,唯有太庙檐角的风铃在微风中发出细碎而清冷的叮咚声。
嬴政终于动了。他没有看那些激愤的老宗室,目光落在内侍手中那具闪烁着冷硬光泽的龙雀钢曲辕犁上。他缓缓抬手。
内侍立刻躬身,将沉重的钢犁捧高。
嬴政的手指,修长而稳定,轻轻抚过那钢犁光滑冰冷的犁壁,划过那经过水转砂轮打磨、锋利如刀的犁刃尖端。动作轻柔,如同抚弄一件稀世珍宝。
突然,他的指尖在犁刃最锋锐处微微一顿。
一滴殷红的血珠,无声地渗了出来,在暗银灰色的冰冷金属映衬下,显得格外刺目!
嬴傒等人呼吸一窒,死死盯着那滴血珠。
嬴政仿佛毫无所觉,依旧凝视着那滴血缓缓滑过犁刃,最终滴落在丹陛冰冷的青石板上,绽开一朵小小的、凄艳的血花。他抬起手指,看着指尖那道细微却深刻的伤口,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冻结灵魂的寒意:
“奇技淫巧?”
他缓缓抬眼,十二旒珠玉晃动,冰冷的目光穿透珠帘,如同实质的冰锥,首刺嬴傒:
“寡人手中之血,可会因尔等口中之‘礼’而止?”
“周室八百年礼乐?”嬴政嘴角勾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那弧度里没有半分笑意,只有睥睨天下的漠然,“寡人眼中,不过是八百年苟延残喘!终为强秦铁骑踏为齑粉!”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出鞘的龙雀钢刀,带着斩断一切朽木的力量:
“旧器敦厚?敦厚能挡六国戈矛否?能填饱关中饥民之腹否?能助我大秦锐士东出函谷,扫平天下否?!”
“尔等眼中,只有太庙祭器尺寸,只有手中铜钱轻重,只有竹简上几行腐儒文字!”嬴政的目光扫过那些残破的旧物,如同扫过一堆垃圾,“寡人眼中,是关中万顷焦土待哺!是六国百万大军压境!是这煌煌大秦,能否千秋万代!”
他猛地一甩袍袖,指尖的血珠在空中划出一道刺目的红线:
“民生凋敝?旧坊匠户?寡人以龙雀谷容纳天下良匠,授以新法,俸以田宅!不学者,自取死路,怨不得人!”
“礼崩乐坏?尊卑无序?”嬴政的声音如同九天惊雷,在太庙上空炸响,“寡人便是这大秦的‘礼’!寡人定下的‘标准’,便是这大秦的‘法’!顺之者昌,逆之者亡!此乃寡人之道,仙秦之道!”
他一步踏下御辇,玄色龙袍在风中激荡,无形的帝王威压如同山岳崩塌,轰然压向以嬴傒为首的老宗室们:
“宗正嬴傒,年迈昏聩,不明天时,妄议国政!即日起,免去宗正之职,闭门思过!宗正府一应事务,暂由廷尉李斯兼领!”
“其余人等,”嬴政冰冷的目光扫过那些面如死灰的老宗室,“各罚俸三年,禁足府中!再有妄言新法、阻挠改制者——”
他的目光落在丹陛上那朵早己干涸黯淡的血花上,语气森然:
“犹如此血!”
言罢,嬴政不再看那群如遭雷击、摇摇欲坠的老朽一眼,拂袖转身,径首走向太庙正殿。李斯、王翦等人紧随其后,甲胄铿锵,如同为这新生的帝国意志踏出坚定的鼓点。
沉重的太庙殿门在嬴傒等人绝望的目光中缓缓关闭,将他们连同他们所捍卫的那个旧时代,彻底隔绝在外。殿内长明灯的光芒透过门缝,在地上投下一道冰冷而决绝的分割线。
暗流汹涌的朝堂,第一次交锋,旧势力被这铁血帝王的意志,狠狠斩落马下!然而,阴霾并未散去,只是潜藏得更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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