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爬到正头顶的时候，二柱子听见了磨盘响。
那声音“吱呀——吱呀——”地钻进来，混着灶间飘来的糊味。他攥着手里的高粱面，鼻尖蹭到粗粝的麻袋，忽然想起奶奶临终前扯着他手腕说的话：“晌午错，鬼套磨，套住大人当油馍，套住小孩当烙馍。”
“错”字刚落，磨盘声戛然而止。
一、磨盘
二柱子今年十二，爹娘死在去年的瘟疫里，留他守着村西头的老院子。院子里有盘青石磨，是爷爷那辈传下来的，磨齿磨得发亮，像老人没牙的嘴。
晌午的日头毒得很，晒得地上冒白烟。二柱子蹲在磨盘旁，手里的高粱面撒了一地。他记得娘以前总在这磨盘上磨面，围裙上沾着白花花的粉，笑起来眼角有细纹。可现在磨盘是空的，只有风吹过磨盘洞的呜咽声。
“吱呀——”
磨盘又响了。
这次声音很清楚，像是有人推着磨杆在走。二柱子猛地抬头，磨盘旁边空荡荡的，只有那根枣木磨杆斜斜地靠在磨盘上，木头上的包浆被晒得发亮。
他咽了口唾沫，喉咙干得发疼。村里老人说，这磨盘邪性，正午时分不能靠近，尤其是“晌午错”的时候。所谓晌午错，就是太阳刚好爬到头顶，影子缩成一团的那一刻，那时候阴阳交替，容易撞邪。
“谁？”二柱子的声音发颤，像被风吹动的树叶。
磨盘声停了。
他慢慢站起身，脚底下的黄土被踩出个浅坑。磨盘转了半圈，磨眼里积着些黑灰，像是很久没清理过。二柱子记得昨天傍晚还清理过磨盘，那时候磨眼里干干净净的。
突然，他看见磨盘上有个脚印。
那脚印很小，像是小孩的，五个脚趾印清清楚楚，沾着些湿漉漉的泥。可今天没下雨，院子里的土干得裂了缝，哪来的泥？
二柱子的头皮发麻，像有无数只蚂蚁在爬。他想起前几天村东头的狗蛋失踪了，狗蛋娘哭得死去活来，说最后看见狗蛋是在村头的老槐树下，手里还攥着半块烙馍。
“吱呀——吱呀——”
磨盘又转起来了，这次声音更快，像是有人在使劲推。二柱子看见磨杆在动，一圈，又一圈，磨盘上的青石被磨得发亮，像是撒了层油。
他想跑，可脚像被钉在地上，动弹不得。他看见磨眼里有东西在动，黑乎乎的，像是头发，顺着磨眼慢慢往下掉。
“娘……”他下意识地喊了一声，声音被风吹得七零八落。
磨盘突然停了。
磨眼里掉下来个东西，落在磨盘上，“啪嗒”一声。二柱子眯起眼，那是个红绳结，用五股红绳编的，穗子上还沾着点白花花的东西。
那是狗蛋的红绳结。狗蛋娘给他求的，说能辟邪。
二柱子的心脏像被一只手攥住了，疼得他喘不过气。他转身就想跑，可刚迈一步，就听见身后有人说话，声音细细的，像个小孩在笑：“哥哥，帮我推磨呀。”
他猛地回头，磨盘旁边站着个小孩，穿着件蓝布褂子，头发乱糟糟的，脸上沾着灰。那小孩抬起头，二柱子看见他的脸——那是狗蛋！
可狗蛋的眼睛是黑的，像两个洞，没有眼白。他咧开嘴笑，嘴里没有牙，黑洞洞的，像是磨盘的洞。
“我娘说，磨好了面，就能做烙馍了。”狗蛋伸出手，他的手很小，指甲缝里全是黑泥，“哥哥，你看，我带来了好东西。”
他手里捧着个东西，用布包着，鼓鼓囊囊的。二柱子看见布角露出点红，像是……像是人的指甲。
“不……不要……”二柱子的牙齿打颤，浑身抖得像筛糠
狗蛋突然不笑了，眼睛里的黑洞更深了：“你不帮我推磨？那我就自己推。”他转身走向磨杆，小小的身子推得磨盘转起来，“吱呀——吱呀——”的声音里，好像混着骨头被碾碎的声音。
二柱子终于能动了，他连滚带爬地冲进屋里，“砰”地关上木门，背靠着门板滑坐在地上，心脏跳得像要炸开。
屋外，磨盘声还在响，还有小孩的笑声，细细的，尖尖的，像是在门板上挠。
二、油馍
第二天晌午，二柱子不敢出门。他把屋里的窗户都糊上，坐在炕沿上，手里攥着把柴刀。
昨天傍晚，他听见院外有哭声，是狗蛋娘。那哭声越来越近，最后停在院门口。二柱子没敢开门，他听见狗蛋娘在门外喊：“柱子，你看见俺家狗蛋了吗？他爱吃你家的烙馍，是不是来你这儿了？”
二柱子咬着牙，没吭声。他看见门板缝里有只眼睛，黑沉沉的，不是狗蛋娘的。
“吱呀——”
磨盘声又响了，在屋里都能听见。二柱子的手开始抖，柴刀差点掉在地上。
“柱子哥，”门外传来狗蛋的声音，“我娘来了，你开门呀。她带了油馍，可香了。”
二柱子想起奶奶说的话：套住大人当油馍，套住小孩当烙馍。油馍要揉，要炸，是不是……是不是要把人剁碎了？
“俺不要油馍……”他对着门板喊，声音哑得厉害。
“可是我娘说，你爹娘不在了，没人给你做油馍了。”狗蛋的声音变得幽幽的，“她还说，你身子弱，得吃点油的补补。”
磨盘声突然停了。
二柱子听见院门口有脚步声，很慢，像是有人拖着脚走路。然后是狗蛋娘的声音，黏糊糊的，像是嘴里含着东西：“柱子……开门……婶给你做了油馍……刚炸的……”
二柱子爬到炕边，掀开炕席，露出下面的地窖口。那是以前爹娘怕土匪挖的，很深，里面只有些红薯。他掀开木板，一股霉味扑面而来。
“柱子……开门呀……”狗蛋娘的声音越来越近，门板被撞得“咚咚”响，像是有人在用头撞。
二柱子钻进地窖，刚要盖木板，就看见门缝里挤进来一只手。那手很粗糙，布满老茧，指甲缝里全是黑泥，手腕上戴着个银镯子，是狗蛋娘的。
可那只手的皮肤是青紫色的，像是死了很久。
他猛地盖上木板，把炕席铺好，自己缩在黑暗里，大气不敢喘。地窖里很静，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还有头顶上传来的“吱呀”声，像是磨盘在转。
过了不知道多久，上面的声音停了。二柱子在黑暗里待着，首到天黑透了，才敢慢慢推开木板。
屋里空荡荡的，门板被撞破了个洞，洞上沾着些暗红色的东西，像是血。
他走到门口，往外看。院子里的磨盘还在，磨杆斜斜地靠在上面，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可磨盘上沾着些黄澄澄的东西，像是……像是炸油馍剩下的油。
磨眼里塞着个东西，二柱子眯起眼，那是半截银镯子，断口处参差不齐，像是被硬生生掰断的。
他突然想起狗蛋娘手腕上的银镯子，是狗蛋爹生前给她打的。
三、烙馍
第三天，村里开始死人。
先是王老五，早上被人发现死在自家磨盘旁，浑身被磨得稀烂，像块揉碎的面团。然后是李寡妇，她家没有磨盘，可人们在她灶台上的锅里发现了些碎骨头，锅里的油还冒着泡。
村里炸开了锅，有人说要请道士来看看，有人说要把所有的磨盘都砸了。可没人敢动二柱子家的磨盘，都说那是源头，邪性最大。
晌午的时候，二柱子坐在地窖里，听着上面的动静。他不敢出去，地窖里的红薯快吃完了，空气里全是霉味，他觉得自己快要发霉了。
“柱子……”
上面传来一个声音，很轻，像是娘的声音。
二柱子的心猛地一跳。他爹娘死的时候，他不在身边，被奶奶接走了。等他回来，爹娘己经下葬了，他连最后一面都没见到。
“柱子，娘给你做烙馍了，你最爱吃的甜烙馍。”娘的声音很温柔，带着笑意，“你出来呀，馍快凉了。”
二柱子的眼泪一下子涌了上来。他想出去，想看看娘，哪怕是假的。
“娘……”他哽咽着，声音在黑暗里回荡。
“哎，娘在呢。”娘的声音更近了，像是就在地窖上面，“你出来吧，磨好了面，就等你了。”
磨面……二柱子猛地想起奶奶的话。他的眼泪止住了，心里像被冰锥刺了一下。
“你不是我娘……”他对着上面喊，“我娘不会让我推磨的！”
上面的声音变了，不再温柔，变得尖利刺耳：“我就是你娘！你爹娘都被我磨成面了！你看这磨盘上的面，多白啊……”
磨盘声又响了，“吱呀——吱呀——”，这次声音里混着骨头被碾碎的声音，还有爹娘的惨叫声。
二柱子捂住耳朵，蹲在地上，眼泪不停地流。他想起爹娘临走前给他买的糖，甜丝丝的，现在嘴里却满是苦味。
“你不出来是吧？”娘的声音变得阴冷，“那我就进去找你。”
地窖口的木板被掀开了，一道光射进来，照亮了二柱子满是泪痕的脸。他抬起头，看见地窖口站着个人，穿着娘的蓝布围裙，头发挽成个髻，是娘的样子。
可她的脸是青紫色的，眼睛是两个黑洞，嘴角咧开，露出尖尖的牙。
“柱子，来，推磨了。”娘伸出手，手里拿着个面团，白花花的，上面沾着点红。
二柱子拿起身边的柴刀，对着她喊：“你不是我娘！你是鬼！”
“我是你娘啊……”娘的声音又变得温柔，“你看，我给你做了烙馍。”她把面团往嘴里塞，“咔嚓咔嚓”地嚼着，嘴角流出血来。
二柱子挥着柴刀，从地窖里爬出来，就往门外跑。他不敢回头，他听见身后有脚步声，还有磨盘转动的声音，越来越近。
跑到院门口，他看见磨盘在自己转，磨杆上缠着些头发，黑的，白的，还有些红绳。磨眼里不断往下掉着面，白花花的，落在磨盘上，被磨得粉碎。
磨盘旁边站着好多人，都是村里的人，有王老五，有李寡妇，还有狗蛋和狗蛋娘。他们都面无表情，眼睛是黑洞洞的，手里拿着磨杆，一圈圈地推着。
“晌午错，鬼套磨……”他们一起开口，声音像是无数只虫子在爬，“套住大人当油馍，套住小孩当烙馍……”
二柱子跑到院外，看见太阳正爬到头顶，他的影子缩成一团，小小的，像个烙馍。
他往村外跑，身后的磨盘声越来越响，还有人在喊他的名字，是娘的声音，是狗蛋的声音，是村里所有人的声音。
他跑过老槐树，看见树上挂着个东西，是件蓝布褂子，是狗蛋的。褂子下面吊着个红绳结，被风吹得晃来晃去。
他跑过河边，看见水面上漂着个银镯子，断了半截，在太阳下闪着光。
他一首跑，跑到日头偏西，影子拉得很长很长。身后的声音终于消失了，他瘫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气。
远处的村子里，磨盘声还在响，“吱呀——吱呀——”，像是永远不会停。
二柱子看着自己的手，上面沾着些白花花的东西，像是面粉。他放在鼻子前闻了闻，有股淡淡的血腥味。
他想起奶奶说的话，原来晌午错的时候，磨盘套住的不只是人，还有人的念想。那些想念的人，那些放不下的事，都会被磨成面，做成油馍，做成烙馍，永远困在磨盘里。
远处的村子里，炊烟袅袅，像是有人在做饭。二柱子好像闻到了油馍的香味，还有烙馍的甜味，混合着血腥味，飘得很远很远。
他知道，自己再也回不去了。那个院子，那个磨盘，还有那些声音，会永远跟着他，在每个晌午错的时候，在他耳边响起：
“吱呀——吱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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