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总觉得老家后山那条路是活的。
尤其到了夏末,日头把泥土晒得发脆,田埂上的狗尾草垂着穗子,风一吹就发出细碎的沙沙声,像有谁蹲在草里磨牙。那年我八岁,刚够得着把竹编饭篮顶在头上,每天傍晚都要穿过那片坟地,给在坡上种玉米的爹妈送晚饭。
奶奶总说那片坟地邪性,解放前是乱葬岗,埋着不少没名没姓的人。她给我缝的肚兜上绣着朱砂点的八卦,说能避脏东西,可我嫌那玩意儿磨皮肤,总趁她不注意就拽下来塞进裤兜。那天也不例外,夕阳把我的影子拉得老长,饭篮里飘出腊肉炒笋的香味,我踢着路上的小石子,心里只想着快点送完饭,回家看《新白娘子传奇》。
爹妈在最远的那块玉米地,得绕过整片坟地。那些坟大多没有碑,只是一个个土包,长满了半人高的蒿草,有的还塌了半边,露出黑黢黢的洞口,像被挖掉的眼睛。平时走这条路,我总不敢多看,今天却被一阵奇怪的声音绊住了脚。
不是风声,也不是虫叫,是“吭哧、吭哧”的闷响,混着泥土被翻动的腥气,从坟地深处传出来。
我扒开一人多高的狗尾草往里看。夕阳正斜斜地照在坟地中央,那里蹲着个穿白衣服的人,背对着我,正在用锄头刨一座新坟。那衣服白得刺眼,不像村里有人穿的的确良,倒像是纸糊的,被风吹得鼓鼓囊囊。
她的头发很长,黑黢黢的垂到腰上,沾着些干枯的草叶。锄头起落的节奏很慢,每一下都砸得很实,“咚”地一声闷响,像是敲在人的胸口上。新坟的土是刚堆的,还带着的深色,被她一锄头一锄头刨开,露出下面黄白的泥块。
我心里有点发毛。谁家会在这时候来刨坟?而且还是个穿白衣服的女人?我们村的规矩,上坟要么是清明,要么是忌日,哪有傍晚时分刨新坟的道理?
“喂!你是谁啊?”我仗着离得远,大着嗓子喊了一声。
锄头的声音突然停了。
那白衣服的人一动不动,像被钉在了原地。风顺着坟地的沟壑吹过来,带着股腐土和烧纸的味道,她的头发被吹得飘起来,露出一小截苍白的脖颈。
我忽然有点害怕,脚往后挪了挪,想悄悄溜走。可就在这时,她慢慢转过头来。
我这才发现,她没有脸。
不是被头发挡住了,也不是光线太暗看不清,就是空荡荡的一片。白衣服的领口以上,本该是脸的地方,只有一团模糊的白,像是被浓雾裹住了,什么五官都没有。长发就从那团白东西里垂下来,遮住了肩膀。
我的头皮“嗡”地一下炸了,浑身的血好像瞬间冻住了。手里的饭篮“哐当”一声掉在地上,腊肉炒笋撒了一地。我想喊,喉咙里却像塞了团棉花,发不出一点声音。腿软得像面条,怎么也迈不开步,只能眼睁睁看着她举起锄头,慢慢朝我这边转过来。
她的动作还是很慢,一步一步地踩着坟头的土走过来,锄头在地上拖出“咯吱咯吱”的声音。白衣服在夕阳下泛着冷光,那团没有脸的白东西正对着我,好像在“看”我。
“妈呀!”我终于尖叫出声,转身就往玉米地的方向跑。
我跑得太急,摔了好几个跟头,膝盖磕在石头上,火辣辣地疼,却不敢停下来。身后好像一首有“咯吱、咯吱”的声音跟着,像有人拖着锄头在追我。风吹过玉米叶的声音,在我听来都像是那女人的头发扫过叶子的动静。
“爹!妈!”我哭喊着冲进玉米地,玉米叶子刮得我脸上生疼。
爹妈正在收拾农具,听见我的哭声赶紧跑过来。“咋了娃?摔着了?”爹一把把我抱起来,我搂着他的脖子,浑身抖得像筛糠,手指着坟地方向,话都说不连贯:“有……有个白衣服的……没脸……刨坟……”
妈脸色一下子变了,抓着我的胳膊追问:“啥样的白衣服?长头发?”
我拼命点头,眼泪糊了一脸:“她……她没有脸……拿着锄头……”
爹的脸色也沉了下来,他把我塞给妈:“你带娃回家,我去看看。”说着就抄起旁边的扁担,大步往坟地走。
“别去!”妈拉住他,声音都在发颤,“那地方……别是撞上那东西了!”
我后来才知道,妈说的“那东西”,是村里老人们口耳相传的一个鬼。说是几十年前,村里有个姓王的寡妇,男人死了没半年,就被人发现吊死在自家屋里,穿着一身白孝衣。下葬那天,抬棺材的人说棺材特别沉,还听见里面有抓挠的声音。没过多久,就有人在坟地看见个穿白衣服的女人在刨自己的坟,说她是死得不甘心,想爬出来找替身。
“怪不得前几天老宋家的牛丢了,找着的时候在坟地边上吓死了,肚子被刨开个大洞……”妈抱着我往家走,声音哆哆嗦嗦的,“还有村西头的二丫,前阵子说看见个白影子跟着她,没过几天就掉进水塘里了,捞上来的时候手里攥着把头发……”
我越听越怕,把脸埋在妈怀里不敢抬头。路过刚才掉饭篮的地方,我瞥见地上的饭菜被踩得稀烂,还有一串模糊的脚印,从坟地方向延伸过来,又消失在玉米地边上。那脚印很奇怪,不像人的脚印,倒像是光着脚踩出来的,边缘模糊不清,好像是用棉花团印在地上的。
回到家,奶奶听说了这事,连夜烧了三炷香,又拿桃树枝蘸着糯米水往我身上洒。她嘴里念念有词,说我是冲撞了“白煞”,得用童子尿和黑狗血驱邪。可村里谁家养狗都拴得紧,半夜里哪找黑狗血去?最后奶奶把我小时候穿的开裆裤找出来,说童子尿也行,硬逼着我往裤裆里撒了泡尿,又把那沾了尿的裤子挂在门口,说能挡一挡。
那一夜我睡得极差,总觉得窗外有白影子晃来晃去,还听见锄头刨地的声音,“咚、咚、咚”,一下下敲在窗台上。我把头蒙在被子里,听见妈在堂屋跟爹吵架,妈说要搬家,爹说玉米还没熟,再等等。
第二天一早,爹就带着村里的几个壮汉去了坟地。我偷偷跟在后面,看见那座新坟被刨得乱七八糟,坟头被挖开一个大洞,里面的棺材盖被掀在一边,棺材里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
“邪门了,”村里的老支书蹲在坟边,摸了摸被刨开的土,“这土是新翻的,不像被野狗刨的。”
有人发现坟边扔着一把锄头,木柄都快磨烂了,铁头上沾着些黑红色的东西,不知道是血还是泥。老支书认出那锄头是村里王寡妇家的,几十年前就该烂了,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烧了吧,”爹皱着眉说,“这东西留不得。”
几个壮汉找来柴草,把锄头架在上面烧。火苗舔着木柄,发出“噼啪”的响声,冒出一股焦臭味,像是烧头发的味道。烧到最后,那铁头红得发亮,却怎么也烧不化,最后慢慢冷却,变成了青黑色,上面好像还印着个模糊的手印,五个指头叉开,细细长长,不像人的手。
那天之后,村里人心惶惶。天黑了没人敢出门,各家各户都在门口挂起桃木剑和红布条。可怪事还是接二连三地发生。先是村东头的老井突然干了,井底捞出一绺黑头发;接着是晒在院子里的衣服,第二天早上全变成了白色,还带着股土腥味;最吓人的是,有天早上,有人发现自己家的祖坟被刨了,坟里的尸骨被摆成了跪着的样子,面前放着个空的白瓷碗。
我再也不敢去给爹妈送饭了。妈让爹把玉米地的活停了,可爹舍不得那些快成熟的玉米,说再坚持几天,收完就走。没办法,妈只好每天陪着我一起去,手里总攥着把剪刀,说剪刀能避邪。
我们绕着坟地走,尽量离得远远的。可每次经过那片地方,我都觉得有双眼睛在盯着我,虽然知道那东西没有脸,却还是浑身发冷。有一次,我看见坟地深处的蒿草动了动,露出一角白衣服,吓得拉着妈就跑,跑了很远回头看,那白衣服还在原地,像个晾在草里的纸人。
收玉米的前一天,出事了。
那天下午,天阴得很重,乌云压在山头上,像是要塌下来。爹说早点收工,让妈先带我回家,他自己再捆最后一捆玉米。妈不放心,让我在路口等着,她去叫爹。
我蹲在路口的大石头上,看着远处的玉米地。风很大,吹得玉米叶“哗啦啦”响,像是有很多人在里面跑。突然,我看见坟地那边的草动得厉害,一个白影子从里面飘出来,不是走的,是贴着地面飘的,速度很快,首往玉米地方向去。
“爹!妈!”我吓得大喊,从石头上跳下来就往玉米地跑。
刚跑了几步,就听见玉米地里传来妈凄厉的尖叫。我冲进玉米地,看见妈倒在地上,头发散乱,脸色惨白,手指着前面。爹手里的镰刀掉在地上,身体僵硬地站着,眼睛瞪得大大的,像是看到了什么极其恐怖的东西。
在他们前面,那穿白衣服的女人正蹲在地上,手里拿着爹的镰刀,在刨一棵玉米。不,不是刨玉米,是在刨玉米根下的土。她的动作很快,镰刀起落间,泥土飞溅,露出下面一截惨白的东西,像是人的骨头。
她慢慢转过头来,那团没有脸的白东西对着我们。风吹起她的头发,我看见她的脖子上有一圈深深的紫痕,像是被绳子勒过的。
“跑……快跑……”爹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他猛地推了我一把,“带妈走!”
我拽着妈的手往回跑,妈抖得厉害,根本跑不动。我回头看了一眼,看见那白衣服的女人举起了镰刀,朝爹走过去。爹捡起地上的扁担,却像是被钉住了一样,怎么也挥不出去。
就在这时,天上“轰隆”一声炸响,一道闪电劈下来,正好照亮了坟地方向。我看见那片坟地里,密密麻麻站满了白影子,都穿着白衣服,没有脸,手里拿着各式各样的农具,锄头、镰刀、铁锹,都在刨着脚下的土。
“它们……它们都出来了……”妈瘫在地上,眼神涣散。
又一道闪电劈下来,这次我看清了,那些白影子刨开的土里,露出了无数只手,从地下伸出来,抓着上面的土,像是要爬出来。
我顾不上害怕,拼命拖着妈往家跑。身后传来爹的惨叫,还有镰刀砍在骨头上的声音。我不敢回头,只知道往前跑,玉米叶子抽在脸上,火辣辣的疼,可我感觉不到。
跑到村口时,我看见奶奶站在门口,手里举着一把菜刀,对着坟地方向念叨着什么。她看见我们,大喊:“快进屋!把门插上!”
我们冲进屋里,奶奶“砰”地一声关上门,又用顶门杠死死顶住。外面风声呼啸,夹杂着无数奇怪的声音,像是很多人在刨门,又像是很多人在哭,还有锄头砸在石头上的闷响。
“它们要出来了……”奶奶瘫坐在地上,脸色灰败,“王寡妇当年是被冤枉死的,说她偷人,被族长吊起来打死的……她死的时候怀着孕,一尸两命……她不甘心啊,带着坟地里的怨魂,要找替身……”
那天晚上,村里的狗叫了一夜,还有人哭喊的声音,一首持续到天亮。
第二天早上,风停了,太阳照常升起。我打开门,看见外面一片狼藉,不少人家的院墙被刨出了大洞,地上全是深浅不一的坑。去玉米地的路上,散落着很多农具,还有几滴黑红色的血。
爹没有回来。
村里人组织了去找,在那片坟地中央,发现了一个很大的坑,里面埋着爹的扁担,还有一只他常穿的布鞋。那座被刨开的新坟旁边,整整齐齐地码着一圈玉米,每棵玉米的根上,都缠着一绺黑头发。
从那以后,我们搬离了老家。妈大病了一场,醒来后就变得沉默寡言,再也不提那天的事。我常常在梦里回到那片坟地,看见白衣服的女人在刨坟,锄头起落间,露出下面一张张模糊的脸,有爹的,有村里其他人的,最后,是我自己的。
去年清明,我回了趟老家。村里的人少了很多,那片坟地被圈了起来,种上了松树。我站在松树林外,听见风穿过树枝的声音,像极了当年锄头刨地的闷响。
有个守林的老人告诉我,每年夏末,这片松树林里都会长出一种白色的蘑菇,密密麻麻的,像是铺了一层白衣服。有人试着挖过,挖开下面全是纠缠的头发,拉都拉不断。
我站在那里,看着夕阳把松树的影子拉得老长,突然觉得背后一凉,好像有谁在对着我的脖子吹气。我猛地回头,只看见一片晃动的树影,和地上一个模糊的、没有脸的白影子。
风里,好像又传来了“咚、咚、咚”的声音。
锄头,又开始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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