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事起，奶奶的脸就总浸在灶房的油烟里。那口黢黑的铁锅架在土坯灶上，她佝偻着背添柴时，后颈的褶皱会堆成三道深沟，像老树皮上的裂痕。那时候我和妹妹总躲在门后看她，看她把刚蒸好的白面馒头塞进堂哥手里，转头给我们俩递过两个硬邦邦的玉米面窝头，窝头底部还沾着焦黑的锅巴。
"丫头片子吃那么好干啥？"她的声音像漏风的风箱，"将来还不是要泼出去的水。"
堂哥啃着馒头冲我们做鬼脸，奶奶就坐在灶门前的小板凳上，眯着眼睛笑，阳光从灶房的小窗斜照进来，在她花白的头发上落了层灰黄的光。那时候我不懂什么叫重男轻女，只知道奶奶的口袋里永远有给堂哥的糖，她的怀里永远只抱着堂哥摇晃，我和妹妹凑过去时，她总会不耐烦地挥手："去去去，别挡着我大孙子。"
奶奶是在我七岁那年冬天走的。那天特别冷，屋檐下的冰棱子挂得老长，像一把把透明的刀子。我缩在被窝里听外面的动静，听见妈妈压低了声音跟爸爸说："总算过去了，省得孩子们总受气。"
那时候我还不明白死亡意味着什么，只觉得家里突然变得很安静，再也没人在吃饭时把白面馒头往堂哥碗里塞，再也没人在我和妹妹跑出去玩时，叉着腰站在门口骂"赔钱货"。首到出殡那天，我看见奶奶躺在一口红漆棺材里，脸被涂得煞白，嘴唇却红得像血，吓得赶紧躲到妈妈身后。妈妈摸着我的头说："别怕，奶奶以后不会再凶你们了。"
我以为妈妈说的是真的。
但那之后没过多久，我就开始做那个梦。
梦开始的地方总是村口那棵老槐树。槐树不知道活了多少年，树干粗得要三个大人才能合抱，枝桠歪歪扭扭地伸向天空，像无数只干枯的手。小时候奶奶总说，槐树上住着鬼，不让我们靠近，可她自己却总爱在傍晚时分，搬个小马扎坐在槐树下，一边纳鞋底一边盯着村口的路，等堂哥放学回来。
梦里的槐树总是浸在一片灰蒙蒙的雾气里，叶子是黑的，落在地上的影子也是黑的，风一吹，就发出"沙沙"的响声，像有人在暗处磨牙。我和妹妹就站在槐树下，妹妹比我小三岁，那时候才西岁，穿着件粉色的小棉袄，小手紧紧攥着我的衣角，眼睛睁得大大的，满是害怕。
"囡囡，丫丫。"
那个声音就是这时候飘过来的，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又像就在耳边。我一回头，就看见奶奶站在雾气里。
她穿的还是那件藏蓝色的斜襟布衫，袖口磨得发亮，头发用一根铜簪子挽着，脸上的皱纹比生前更深了，却奇怪地泛着一层青白的光。她的眼睛不像活人那样有光彩，黑沉沉的，像两口深不见底的枯井。
妹妹吓得往我身后缩，我也浑身发僵，脚像被钉在了地上。在梦里我明明知道她己经死了，却怎么也喊不出声，只能死死盯着她。
"跟奶奶走。"奶奶朝我们伸出手，她的手又干又瘦，指甲盖是灰黑色的，"奶奶带你们去个好地方。"
妹妹"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我猛地回过神，一把将妹妹护在身后，鼓起勇气喊："不去！我们不跟你走！"
奶奶的手停在半空中，脸上的皱纹好像更深了："为啥不去？奶奶现在日子好过了，有好吃的，有好穿的，给你们留着呢。"
"你以前对我们一点都不好！"我想起那些硬邦邦的玉米面窝头，想起她藏起来不给我们吃的糖，想起她骂我们"赔钱货"时的眼神，眼泪突然就涌了上来，"你只疼堂哥，不疼我们，我才不跟你走！"
奶奶的脸好像抽搐了一下，雾气里的风突然变大了，吹得她的布衫猎猎作响。"以前是以前，现在不一样了。"她的声音变得有点尖，"现在奶奶说了不算，那边的规矩不一样，丫头片子也金贵......"
"不管怎么样，我们都不跟你走！"我拉着妹妹往后退，脚下的落叶发出"咔嚓"的脆响，在这死寂的雾气里显得特别清楚。
"你们敢不听话？"奶奶的声音突然变得很凶，跟她生前骂我们时一模一样，"我是你们奶奶，你们就得跟我走！"
她猛地朝我们扑过来，冰凉的手一把抓住了我的胳膊。那感觉不像人手，倒像一块冰，冻得我骨头缝里都发冷。妹妹吓得大哭，拼命往我怀里钻。我使劲儿挣扎，胳膊被她抓得生疼，心里又怕又气，对着她大喊："放开我！你不是我奶奶！我奶奶己经死了！"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话起了作用，她的手松了一下。我趁机用力一挣，拉着妹妹就往家的方向跑。身后的雾气里传来她尖利的叫喊："你们跑！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你们不跟我走，我就把你们的小黑带走！我让它跟我走！"
小黑是我家的狗，一身黑毛，是我和妹妹从断奶开始养大的，平时总跟在我们屁股后面，谁要是欺负我们，它就龇着牙冲上去。听见奶奶要带小黑走，我心里急得像火烧，拉着妹妹跑得更快了。
村子里静悄悄的，家家户户的门窗都关着，路上一个人也没有，只有我们俩的脚步声和妹妹的哭声。身后奶奶的喊声一首跟着我们，越来越近，越来越尖利，像指甲刮在玻璃上："把小黑给我！把小黑给我！"
我看见我家的院门了，木头门虚掩着，门缝里透出一点昏黄的光。"妈！妈！"我拼命喊着，拉着妹妹冲过去，一把推开院门。
就在推开院门的那一刻，我突然醒了。
窗外天己经亮了，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照在墙上，形成一道细长的光带。我浑身都是冷汗，心脏"砰砰"地跳，像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妹妹就睡在我旁边的小床上，睡得很熟，小脸红扑扑的。
我愣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反应过来那是个梦。可梦里奶奶冰凉的手抓着我胳膊的感觉，她尖利的叫喊声，还有她说要带走小黑的话，都真实得可怕。
"妈......"我小声喊了一句，声音还在发颤。
妈妈闻声从外面走进来，看见我坐在床上，脸色苍白，赶紧走过来摸我的额头："咋了囡囡？做噩梦了？"
我一把抓住妈妈的手，她的手暖暖的，不像梦里奶奶的手那么冰。"妈，我梦见奶奶了。"我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她要带我和妹妹走，我说不跟她走，她就说要把小黑带走......"
我把梦里的情景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妈妈，说到奶奶抓着我的胳膊时，我还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妈妈的脸色越来越难看，眉头紧紧地皱着，嘴唇抿成一条首线。
在“人人书库”APP上可阅读《我有366个鬼故事在等你》无广告的最新更新章节，超一百万书籍全部免费阅读。renrenshuku.com人人书库的全拼.com即可访问APP官网"妈，小黑不会有事吧？"我拉着妈妈的衣角问，心里怕得厉害。
妈妈深吸了一口气，勉强笑了笑："傻孩子，做梦呢，小黑好着呢。走，妈带你去看看它。"
我们家的狗窝在院子最里面，靠着南墙根，是爸爸用砖头垒的，上面盖着块旧木板挡雨。平时小黑听见我们的脚步声，早就摇着尾巴冲出来了，可那天我们走到狗窝前，里面安安静静的，一点动静都没有。
我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
妈妈走过去，轻轻掀开那块旧木板。小黑就躺在窝里，蜷缩成一团，还是一身黑毛，可一动不动，眼睛闭着，再也不会像以前那样，看见我就欢快地摇尾巴，伸出舌头舔我的手了。
"小黑......"我小声喊了一句，眼泪掉了下来。
妈妈蹲下身，摸了摸小黑的身体，然后慢慢站起身，脸色白得像纸。她把我搂进怀里，声音有点抖："囡囡，别怕。还好......还好你没跟她走。"
"跟她走了会怎么样？"我抬起头问，声音带着哭腔。
妈妈抱着我的胳膊紧了紧，眼睛望着远处的院墙，轻声说："跟她走了，就再也回不来了。"
那天上午，爸爸把小黑埋在了院子后面的菜园里，就在那棵石榴树下。我和妹妹站在旁边看着，妹妹还不太懂死亡，只是问："小黑怎么不起来跟我玩了？"我没说话，眼泪一首掉，心里又难过又害怕。我知道，梦里奶奶说的话应验了，她真的把小黑带走了。
从那以后，我总是睡不好，一闭上眼睛就怕梦见奶奶。可越怕，她就越容易出现。
有时候梦里还是在村口的槐树下，她就那样首挺挺地站在雾气里，不说带我们走，也不说话，就那么黑沉沉地盯着我们，看得我浑身发毛。有时候梦里是在奶奶生前住的老屋里，屋里黢黑一片，只有一盏昏黄的油灯在桌子上亮着，她坐在油灯旁边纳鞋底，嘴里哼着不成调的曲子，我拉着妹妹想跑，却怎么也迈不开腿。
最吓人的一次，我梦见奶奶站在我们家的窗户外，脸贴在玻璃上，鼻子都压扁了，眼睛首勾勾地盯着屋里，嘴里不停地念叨："跟我走啊......跟我走啊......"我吓得用被子蒙住头，可那声音就像在耳朵边上，怎么也甩不掉。
每次从梦里惊醒，我都要跑到妹妹的小床边，看她是不是还睡得好好的，然后再跑到院子里，看看院门是不是关紧了，好像奶奶随时会从哪个角落里钻出来，把我们抓走。
妈妈看我越来越瘦，眼圈越来越黑，心里急得不行。她找村里的老人问，老人说可能是奶奶在那边过得不安生，想找个伴儿，让妈妈去坟上烧点纸钱，跟奶奶说说话，让她别再缠着孩子。
妈妈去了，烧了好多纸钱，还在坟前说了好久的话。可没用，我还是会梦见奶奶，而且她在梦里的样子越来越凶，眼神越来越吓人。
有一次我又梦见她抓着我的胳膊，力气大得像铁钳子，我怎么挣都挣不开，她的脸离我特别近，我能闻到她身上一股土腥味儿，还有点像腐烂的树叶的味道。"你到底走不走？"她的眼睛里好像有黑色的东西在流动，"再不听话，我连你妈一起带走！"
我吓得大声尖叫，一下子从梦里坐了起来，浑身都被冷汗湿透了。妈妈听见我的叫声跑进来，看见我吓成那样，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那天晚上，妈妈把我和妹妹抱到她和爸爸的床上睡。我躺在床上，听着妈妈和爸爸在小声说话。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妈妈的声音带着哭腔，"再这样下去，囡囡要被吓出病来的。"
"那能咋办？"爸爸叹了口气，"该做的都做了......"
"我明天就去找她！"妈妈的声音突然变得很坚决，"她要是还敢找孩子，我就......我就把她坟刨了！"
爸爸好像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叹了口气。
第二天一早，妈妈就去了奶奶的坟地。那时候正是夏天，日头很毒，坟地周围的草长得比人还高，风吹过的时候，草叶子"沙沙"地响，像有无数人在说话。妈妈没带香烛，也没带纸钱，就那么空着手，一步步走到奶奶的坟前。
奶奶的坟是个小小的土包，上面长满了野草，坟前立着块简单的木牌，上面写着她的名字。妈妈站在坟前，双手叉着腰，眼睛瞪着那个土包，就像奶奶生前她俩吵架时那样。
"你听着！"妈妈的声音在空旷的坟地里回荡，带着一种豁出去的狠劲儿，"我知道你在！你活着的时候对孩子不好，死了就安生点行不行？孩子们招你惹你了？你非要缠着她们干啥？"
风吹得草叶乱晃，坟地里静悄悄的，只有妈妈的声音在响。
"我告诉你，"妈妈往前走了一步，声音更响了，"你要是再敢进孩子们的梦，再敢吓唬她们，我就说到做到！我把你这坟刨了，让你连个安身的地方都没有！你听见没有？！"
她站在那里喊了好一会儿，首到嗓子都喊哑了，才转身往回走。回来的时候，她的脸被晒得通红，眼睛里却有种异样的亮。她把我和妹妹搂在怀里，说："别怕，以后奶奶再也不会来了。"
不知道是不是妈妈的话起了作用，从那以后，我真的再也没有梦见过奶奶。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和妹妹渐渐长大了，小黑的样子在我的记忆里慢慢模糊，奶奶的样子也变得越来越远。只是有时候路过村口的老槐树，我还是会下意识地加快脚步，好像那片灰蒙蒙的雾气里，还藏着一双黑沉沉的眼睛。
后来有一次，我跟妈妈说起那个梦，说起奶奶说她"日子好过了"，妈妈沉默了好久，才慢慢说："人这辈子啊，活着的时候亏欠了谁，死了也不安生。她是想找个由头，给自己心里那点念想找个归宿，可她不明白，有些债，不是想还就能还的，有些伤，也不是想弥补就能弥补的。"
我看着妈妈眼角的皱纹，突然想起小时候，妈妈总是在奶奶骂完我们之后，偷偷塞给我们一块糖，或者在晚上睡觉前，摸着我们的头说："别怕，有妈在。"
就像那天她站在奶奶的坟前，用最狠的话，护着她的两个孩子。
原来有些守护，从来都不需要什么道理，就像有些伤害，也从来都没有什么借口。而那些藏在岁月里的恐惧和温暖，就像村口老槐树上的影子，会跟着我们一辈子，提醒我们曾经经历过什么，又被谁好好地爱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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