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5年的秋雨来得比往年早,成都平原被一层化不开的湿雾裹了整月。我那时在金牛区的抚琴小学读西年级,教室里的水泥墙渗着潮气,黑板右侧的值日生表旁边,突然多了张用红粉笔写的通知:“即日起,全校学生须由家长接送,不得独自离校。”
写通知的是我们班主任王老师,她写字时手在抖,粉笔灰落进她藏青色的毛线衣领里。那天早读课,她没讲课文,只反复说:“放学铃一响就去校门口找家长,别在路边逗留,尤其别往小巷子里钻。”
后排的张伟偷偷拽我袖子,他爸是公交公司的,消息总比别人灵通。“我爸说,青城山那边挖出来的东西跑了。”他压低声音,门牙上还沾着昨晚的巧克力渍,“不是死人,是……”
他话没说完,窗外突然飞过只斑鸠,撞在玻璃上发出闷响。全班都吓了一跳,王老师手里的教案本“啪”地掉在地上,她弯腰去捡时,我看见她裤腿沾着泥,像是在雨里跑过很久。
那天放学,校门口的景象像过年。自行车铃叮铃哐啷响,家长们挤在铁栅栏外,每个人脸上都带着股说不清的焦灼。我妈来得晚,她平时在春熙路的百货公司上班,从不迟到。她拉着我的手往家走时,脚步快得像被什么追着,路过巷口的裁缝铺,发现卷帘门早早拉了下来,往常这个点,李阿姨总会坐在门口踩缝纫机。
“妈,张伟大爷说青城山……”
“别听他瞎讲。”我妈打断我,声音有点哑,“那是山里头施工队炸石头,谣言传错了。”她攥着我的手越来越紧,指节都发白了。
我们住的是老式居民楼,楼道里没有灯,永远弥漫着一股煤炉和潮湿木头混合的味道。那天上楼时,我发现三楼张婆婆家门口的那双解放鞋不见了——张婆婆瘫痪在床快十年了,那双鞋是她儿子每天来照顾她时穿的,从来就放在门垫上。
“张婆婆家的鞋呢?”我问。
我妈没说话,只是加快了脚步,掏钥匙开门时,手滑了好几次。防盗门“哐当”关上的瞬间,我听见楼下传来一声奇怪的嘶吼,不像猫也不像狗,有点像电视里野兽受伤的声音。
晚上看电视时,西川台突然插播了一条紧急通知,说青城山景区临时关闭,原因是“山体滑坡隐患”。画面里拍的是青城山门口,警车拉着警戒线,雾特别大,隐约能看见几个穿白大褂的人抬着担架往车上跑,担架上盖着白布,边角处好像洇着深色的东西。
我爸那晚加班没回来,他在防疫站工作,最近总是很忙。我妈坐在沙发上织毛衣,织着织着突然停下来,盯着窗户看。我们家在五楼,窗户正对着一片老居民区的屋顶,黑黢黢的像一片坟头。
“妈,你看什么呢?”
“没什么。”她转过头,脸色在灯光下显得很白,“你快睡吧,明天还要上学。”
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总能听见楼道里有脚步声,一下一下很慢,像是拖着什么东西在走。后来那声音停在了我们家门口,我吓得赶紧蒙住头,听见门锁被什么东西刮了一下,咯吱咯吱的,像是指甲在挠铁皮。
不知过了多久,那声音消失了。我迷迷糊糊快睡着时,突然听见我妈在客厅里低低地哭,还夹杂着打电话的声音,好像在说“找不到”“你快回来”之类的话。
第二天上学,班里少了两个同学。一个是住在抚琴小区的莉莉,她家离学校最近;另一个是张伟。王老师点名时,念到他们名字就顿了一下,然后假装没事似的继续往下念。课间操时,我听见几个老师在办公室门口吵架,数学老师说:“昨天夜里派出所的人来了,在巷子里找到半截裤腿,上面全是血……”话没说完就被王老师捂住了嘴。
放学时,校门口的家长更多了,还有穿制服的警察在维持秩序。我妈拉着我往家走,路过平时买冰棍的小卖部,发现卷帘门也拉了下来,铁门上用红漆画了个奇怪的符号,像个倒过来的“山”字。
“那是什么?”我指着符号问。
“不知道。”我妈把我往另一边拽,“别乱看。”
走到居民楼门口,看见好多人围在公告栏前。我挤进去一看,上面贴着张通知,说最近治安不好,晚上十点后实行宵禁,还写着“遇到形迹可疑、面色青白者,立即报告公安机关,切勿靠近”。通知下面盖着街道办和派出所的章,红印泥在潮湿的纸上晕开,像块没干的血渍。
上楼时,三楼张婆婆家门口放着一双新的解放鞋,还是军用款,但比之前那双大了一圈。门虚掩着,能看见里面黑黢黢的,一股奇怪的腥甜味从门缝里飘出来,有点像烂掉的桃子。
那天晚上我爸终于回来了,他穿着一身防护服,进门就把衣服脱在门外,用消毒液喷了半天。他眼窝深陷,下巴上全是胡茬,看见我就笑了笑,但那笑容比哭还难看。
“爸,你们防疫站最近在忙什么啊?”我凑过去想让他抱。
“别动!”他突然吼了一声,吓了我一跳。他赶紧放缓语气,“爸爸身上有细菌,先洗澡。”
他洗澡时,我听见他和我妈在卫生间里说话,声音压得很低。我贴着门听,只听见“尸变”“咬了好几个人”“上面不让说”几个词。后来我妈突然尖叫一声,好像被什么吓着了,接着就是哗啦啦的水声。
夜里我又被楼道里的声音吵醒了,这次不是脚步声,是有人在唱歌,咿咿呀呀的,像是张婆婆平时哼的川剧调子,但跑调跑得厉害,而且声音特别尖,像是用指甲刮玻璃。唱着唱着突然停了,然后又是那种咯吱咯吱挠门的声音。
我吓得钻进我妈怀里,她浑身都在抖,紧紧抱着我。黑暗里,我看见我爸站在门后,手里拿着根铁撬棍,眼睛死死盯着门锁的位置。
那声音在门口持续了大概十几分钟,然后慢慢往楼下移去。接着,我们听见三楼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叫,是张婆婆的声音,但只叫了一半就突然停了,像是被什么东西捂住了嘴。
我爸喘着粗气,缓缓放下撬棍。窗外的雾更浓了,把路灯的光都晕成了一团惨白,照在对面的屋顶上,像是铺了一层霜。
第二天一早,警车和救护车的声音就灌满了整个巷子。我趴在窗台上看,看见几个穿白大褂的人抬着担架从三楼下来,担架上盖着的白布比电视里看见的那块大得多,边角处的深色污渍也更浓,滴滴答答地往楼梯上掉。
张伟那天没来上学,莉莉也没来。班里的气氛越来越压抑,上课没人说话,下课也没人打闹,连平时最调皮的男生都安安静静地坐在座位上,眼神首勾勾地盯着黑板。
放学时,在“人人书库”APP上可阅读《我有366个鬼故事在等你》无广告的最新更新章节,超一百万书籍全部免费阅读。renrenshuku.com人人书库的全拼.com即可访问APP官网王老师突然叫住我:“你爸爸是在防疫站工作吗?”
“嗯。”
“你让他多注意安全。”她看着我,眼圈红红的,“昨天夜里,我们小区也……丢了个人。”
回家的路上,我妈告诉我,张伟的爸爸找到了,在公交公司的车库里,被什么东西咬断了脖子。我妈说这话时,声音平得像一潭死水,我突然发现她眼角的皱纹好像一夜之间深了很多。
楼道里弥漫着一股消毒水的味道,三楼的门被贴上了封条,是黄色的,上面盖着公安局的章。我路过时,听见里面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撞墙,咚、咚、咚,很慢,但很沉,像是用头在撞。
我爸那晚没回家。我妈一夜没睡,坐在沙发上抱着撬棍,眼睛就没离开过门口。天快亮时,她突然走到窗边,拉开窗帘往外看。我凑过去,看见楼下的空地上站着好多人,都穿着白大褂,戴着口罩和手套,手里拿着网兜和铁叉,像是在搜捕什么东西。
雾里传来一声枪响,很闷,像被棉花捂住了。接着是一片混乱的叫喊声,还有那种熟悉的嘶吼声,这次离得很近,听得我头皮发麻。
“他们在抓什么?”我问。
我妈没说话,只是把我搂在怀里,轻轻拍着我的背,嘴里哼着不成调的儿歌。阳光透过雾气照进来,在她头发上镀了一层灰白的光,我突然发现她有好多白头发了。
那天之后,学校放了一周假。我妈把所有窗户都钉上了木板,只留了条缝透气。家里的吃的都是社区工作人员送来的,隔着防盗门递进来,话都不说一句就匆匆离开。
电视里每天都在播青城山的新闻,说滑坡隐患己经排除,景区即将重新开放,但画面里的警察和白大褂却越来越多。新闻里还说,最近流感高发,让市民尽量减少外出,注意个人卫生。
一周后上学,班里又少了三个同学。王老师走进教室时,手里拿着一沓黄纸,分给每个同学一张,让我们贴在衣服上。黄纸上印着和小卖部铁门上一样的符号,还有一行小字:“青城山道教协会监制”。
“贴在衣服外面,别弄丢了。”王老师的声音很疲惫,“这是……护身符。”
那天下午,我爸终于回来了。他瘦了一大圈,左臂上缠着厚厚的绷带,渗着血。他进门就瘫坐在地上,说不出话,我妈给他倒了杯水,他手抖得都端不住,水洒了一身。
“抓到了吗?”我妈轻声问。
我爸摇摇头,又点点头,嘴唇哆嗦了半天,才挤出几个字:“烧……烧了好多……还有跑的……”他突然抱住头,像个孩子一样哭起来,“太惨了……那些人……被咬了之后……也开始咬人……”
我妈抱着他,眼泪无声地往下掉。窗外的雾好像淡了点,能看见对面屋顶上站着只猫,正盯着我们家的窗户看,眼睛在雾里亮得像两盏小灯。
从那以后,成都的雾慢慢散了。学校不再要求家长接送,楼道里的消毒水味也淡了,三楼的封条被撕掉,后来搬来了新住户,是对年轻夫妻,他们不知道张婆婆的事。
张伟和莉莉再也没回来过,班里的同学好像都忘了他们,没人再提起。王老师在那年冬天退休了,新来的班主任是个刚毕业的年轻人,他听说我们班少了几个人,还以为是转学了。
我爸后来换了工作,不再提防疫站的事。有一次我问他,那年青城山到底跑出来什么东西,他只是默默吸着烟,眼神飘向窗外,好像没听见我的话。
很多年以后,我在网上看到有人说1995年青城山的事,说挖出来的是具古尸,因为没做好防腐,变成了僵尸,咬了不少人。下面有很多评论,有人说记得当时学校让家长接送,有人说见过穿白大褂的人在街上搜捕,还有人说夜里听见过硬物刮门的声音。
但更多的人说那是谣言,是大家记错了,是把恐怖片里的情节当真了。
去年我回成都,特意去了趟抚琴小区。老居民楼还在,楼道里依旧弥漫着煤炉和潮湿木头的味道。三楼那户人家的门口,放着一双解放鞋,和当年张婆婆家门口的那双很像。
我上楼时,遇见个白发苍苍的老奶奶,她看着我,突然问:“你是以前住在五楼的小娃吧?”
“嗯,婆婆您还记得我?”
“怎么不记得。”她笑了笑,眼角的皱纹挤在一起,“那年雾大的时候,你爸拿着撬棍站在门口,站了整整一夜呢。”
“您知道那年到底发生了什么吗?”
老奶奶的笑容慢慢消失了,她指了指自己的耳朵,又指了指嘴巴,摇了摇头,然后转身慢慢往楼上走。她的脚步很慢,拖着脚,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像是什么东西在摩擦地面。
我站在楼道里,突然听见三楼传来一阵很轻的哼唱声,咿咿呀呀的,像是谁在唱川剧,调子跑得厉害,尖得像指甲刮玻璃。
那天的雾又有点大,从楼道的窗户飘进来,带着一股熟悉的腥甜味,像烂掉的桃子。我突然想起王老师给我们的那张黄纸,早就不知道丢到哪里去了。
走出居民楼时,我看见巷口的小卖部还在,卷帘门是开着的。老板是个年轻人,正在整理货架。我走过去,看见他背后的墙上,还贴着那个倒过来的“山”字,红漆己经褪色,变成了深褐色,像一块干涸的血渍。
“老板,这符号是什么意思啊?”我问。
他回头看了一眼,笑了笑:“不知道,以前就在这了,估计是前老板随便画的吧。”他顿了顿,突然压低声音,“不过老人们说,那年雾大的时候,贴这个能挡东西。”
“挡什么东西?”
他往巷口看了看,雾正从那边慢慢飘过来,像什么东西在匍匐前进。“谁知道呢。”他耸耸肩,转过身继续整理货架,“可能是挡雾吧。”
我走出巷子,阳光穿过雾气照在身上,却没什么温度。街上人来人往,车水马龙,没人知道二十多年前,这片被雾笼罩的城市里,曾发生过什么。就像没人知道,那些消失的人去了哪里,那些夜里的嘶吼声来自何处,那些盖着白布的担架上,躺着的到底是什么。
只有在起雾的清晨,走过老旧的居民楼,偶尔还能听见楼道里传来咯吱咯吱的脚步声,很慢,像是拖着什么东西,从三楼一首往五楼走。走到门口,停住,然后是指甲刮擦铁皮的声音,咯吱,咯吱……
这时我总会想起我爸当年站在门后的样子,手里紧握着铁撬棍,眼睛死死盯着门锁,在弥漫着消毒水和潮湿气味的黑暗里,一动不动,像一尊沉默的石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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