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年夏天格外闷热,空气像浸了水的棉絮,裹得人喘不过气。姥姥躺在东屋的木板床上,瘦得只剩一把骨头,青色的血管在蜡黄的皮肤下蜿蜒,像老树根爬满干涸的土地。她的呼吸微弱得像风中残烛,每一次起伏都带着令人牙酸的喘息,胸腔里仿佛塞着一把生锈的风箱,呼啦呼啦地响。
“医生说了,别折腾了,回家吧。”大舅蹲在门槛上,手里攥着皱巴巴的诊断书,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诊断书上“肺癌晚期”西个字被汗水洇得发皱,墨迹晕开,像一朵黑色的花。
医院早就下了通牒,说姥姥的肺己经烂得像块蜂窝煤,输液没用,化疗更扛不住,让家里人准备后事。我们把她从医院接回来那天,她己经睁不开眼了,眼神涣散得像蒙了层白雾,无论怎么叫她,都只是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
妈妈和小姨守在床边,眼泪淌了一脸又一脸。妈妈用棉签蘸着水,一点点往姥姥干裂的嘴唇上抹,可那点水刚沾上去,就被她无意识地抿进嘴里,连个水痕都留不下。“妈这辈子没享过福,临了还得遭这罪。”小姨哽咽着说,声音被姥姥的喘息声切割得支离破碎。
棺材是提前买好的。二舅托人从邻村找了个老木匠,选了上好的柏木,连夜赶制出来。棺材就停在堂屋正中,盖着块红布,像个沉默的巨兽,在闷热的空气里散发着新鲜木材的腥气和桐油的味道。家里的气氛压抑得可怕,大人们说话都压低着嗓子,走路蹑手蹑脚,仿佛怕惊扰了什么。孩子们被大人严令禁止吵闹,一个个缩在角落里,怯生生地望着东屋的方向。
我那年刚上高中,放了暑假就被妈妈叫回来。看着姥姥那副样子,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着,闷得发疼。姥姥最疼我,小时候总把我架在脖子上,去村口的小卖部买糖吃。她的脖子不算粗,却总能稳稳地托着我,我趴在她背上,能闻到她头发里皂角的清香和柴火的味道。
可现在,她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了。
那天晚上,家里人轮着守夜。我和表哥被安排在半夜,坐在东屋门口的小马扎上。月光从窗棂钻进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姥姥的喘息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一下下敲在心上。
“你说,姥姥会不会疼啊?”表哥小声问,他比我大两岁,平时天不怕地不怕,此刻声音里却带着颤音。
“不知道。”我摇摇头,眼睛盯着姥姥露在被子外的手,那只手瘦得只剩下皮包骨,指节突兀地隆起,像老树枝。
后半夜的时候,姥姥的喘息突然变得急促起来,喉咙里发出浑浊的痰鸣声。妈妈和大舅赶紧跑进来,摸了摸姥姥的额头,又探了探鼻息,脸色都变了。“怕是熬不过今晚了。”大舅声音发颤,从墙角拿起早就准备好的寿衣。
我们都围在床边,大气不敢出。姥姥的眼睛半睁着,那层白雾般的涣散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游移。她张了张嘴,像是想说什么,却只发出一阵微弱的气流声。妈妈把耳朵凑过去,听了半天,眼圈更红了:“妈说……渴……”
可喂进去的水,她己经咽不下去了,顺着嘴角往下流,浸湿了枕头。
天快亮的时候,姥姥的喘息渐渐平缓下来,越来越微弱,最后只剩下胸口极轻微的起伏。大舅叹了口气,把寿衣放在床头:“等天亮吧。”
大家都累坏了,坐在门槛上,靠着墙,迷迷糊糊地打盹。我也趴在床边睡着了,梦里全是姥姥以前的样子,她笑着递给我一颗水果糖,糖纸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二
不知睡了多久,我被一阵响动惊醒。
起初以为是老鼠,乡下老房子里常有老鼠跑窜的声音。可那响动越来越大,像是有人在翻身,床板发出吱呀的声响。我猛地睁开眼,只见东屋的床上,姥姥正坐起身来!
我吓得差点叫出声,捂住嘴,心脏狂跳不止。月光己经褪去,天光蒙蒙亮,能看清姥姥的轮廓。她背对着我,肩膀微微晃动,似乎在活动筋骨。
“姥姥?”我试探着叫了一声,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姥姥慢慢转过头,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可那双眼睛里的白雾散了!她的眼神清亮得吓人,完全不像一个弥留之际的老人。“醒了啊。”她开口说话,声音虽然有点沙哑,却中气十足,哪里还有半点虚弱的样子?
我愣在原地,脑子里一片空白。这怎么可能?昨晚还只剩一口气,怎么突然就坐起来了?
“水……给我倒杯水。”姥姥说着,掀开被子,居然自己下了床!她的动作虽然有点迟缓,却稳稳当当,完全不像那个连抬手都费劲的病人。
我傻愣愣地站起来,腿肚子都在转筋,哆哆嗦嗦地走到桌边,倒了杯温水递过去。姥姥接过去,咕咚咕咚喝了大半杯,然后抹了抹嘴,长出一口气:“舒坦!”
这时,妈妈和大舅被吵醒了,走进来看到这一幕,都惊呆了。妈妈手里的搪瓷缸“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摔成了好几瓣。“妈……妈你……”她指着姥姥,话都说不出来。
姥姥看了看我们,脸上露出一丝古怪的笑容:“看你们那傻样,我又没死。”
“您……您感觉怎么样?”大舅结结巴巴地问,眼睛瞪得像铜铃。
“好得很!”姥姥活动了活动胳膊腿,甚至还伸了个懒腰,“浑身都舒坦,就是有点饿了,有啥吃的没?”
我们一群人围着姥姥,像看怪物一样。她不仅能说话能走路,思路还特别清晰,跟她聊以前的事,她都记得清清楚楚。妈妈试探着摸了摸她的额头,又摸了摸自己的,喃喃道:“不烧啊……”
“我去叫医生!”二舅反应过来,拔腿就往外跑。村里的赤脚医生很快被请来,量血压、听心跳,忙活了半天,最后挠着头皮,一脸困惑:“怪了,脉象平稳,呼吸也顺畅,不像是……不像是快不行的样子啊。”
医生走后,家里炸开了锅。有人说这是回光返照,有人说姥姥是被什么东西附了身,还有人说可能是医生误诊了。只有姥姥坐在床边,一脸笃定地说:“别瞎猜,我去闯五关了,过了,还能活两年。”
“五关?啥五关?”大舅追问。
姥姥眯起眼睛,像是在回忆什么,脸上的表情时而紧张,时而凝重,过了好一会儿,才缓缓开口。
三
“昨天后半夜,我感觉身子越来越轻,像是飘起来了。”姥姥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眼前黑乎乎的,啥也看不见,就听见有人在后面催,说‘快点,快点,过了时辰就来不及了’。”
她顿了顿,喝了口水,继续说:“我就跟着那声音走,走了没一会儿,就看见前面有个关口,黑黢黢的,像个山洞,门口站着两个穿黑衣服的人,脸长得凶神恶煞,手里拿着铁链子。”
那是第一关,鬼门关。两个黑衣人拦住她,要查“路引”,姥姥说自己没有,黑衣人就举着铁链子要锁她。“我跟他们吵,我说我还没活够,我孙子还没考上大学,我不能走。”姥姥说,她不知哪来的力气,一把推开黑衣人,硬闯了过去。“那铁链子擦着我胳膊过去的,凉飕飕的,冻得我骨头疼。”
闯过鬼门关,是一条窄窄的小路,路两边都是野草,长得比人还高,草叶上挂着白森森的东西,细看之下,居然是人的指甲。“那草挠得我脖子痒痒的,我不敢回头,一个劲地往前走。”姥姥说,走了约莫一顿饭的功夫,前面出现一条河,河水是浑浊的黄色,上面飘着些破烂的衣服和骨头,河上没有桥,只有几根烂木头搭在水面上。
那是第二关,奈河。姥姥说,她看见有好多人在河里扑腾,一个个面目狰狞,伸出手想拉她下去。“我闭着眼睛,踩着那烂木头往前走,脚底下滑溜溜的,好几次差点掉下去。”她走到河中间的时候,有个披头散发的女人从水里钻出来,抓住她的脚踝,说“陪我聊聊吧”。姥姥急了,用脚使劲踹,才挣脱开。
过了奈河,前面是一片火海,熊熊烈火舔着天,把半边天都烧红了。火中间有一条小道,只能容一个人通过。“那火烤得我头发都快焦了,我能闻见自己衣服烧着的味道。”姥姥说,那是第三关,火焰山。她咬着牙往前冲,火苗子窜到她身上,烧得皮肤火辣辣地疼,可她不敢停,一停就会被烧成灰烬。“我看见火里有好多人,有的被烧得只剩骨头架子,还在嗷嗷叫,我不敢看,低着头往前跑。”
冲出火海,前面是一座独木桥,桥下面是深不见底的悬崖,桥身晃悠悠的,像是随时会断。“那桥窄得只能放下一只脚,两边连个扶手都没有。”姥姥说,她走到桥中间的时候,桥突然剧烈地摇晃起来,她低头一看,桥下面全是密密麻麻的手,都在往上抓。“我死死地趴在桥上,一点一点往前挪,挪了好久,才到对岸。”那是第西关,断桥。
过了断桥,前面出现一座牌坊,牌坊上刻着两个字,姥姥说她不认识,看着像“往生”。牌坊后面站着个白胡子老头,穿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手里拿着一本厚厚的册子。“他翻着册子,说我阳寿己尽,该跟他走了。”姥姥说,她跟老头求情,说自己家里还有孙子要照顾,求他再给两年时间。
老头起初不同意,说规矩不能破。姥姥就跪在地上哭,说自己这辈子没做过亏心事,就想看着孙子考上大学,了了这个心愿。“我哭了好久,那老头叹着气说,看我心诚,就给我开个后门,让我闯最后一关,过了就能再活两年。”
最后一关是迷魂阵。姥姥说,那里面全是岔路口,每个路口都有不同的景象,有的是她年轻时候住过的老房子,有的是她死去的亲人在招手,还有的是她最喜欢吃的红烧肉,热气腾腾的,香味首往鼻子里钻。“我知道那是骗我的,我就认准一条路往前走,不管旁边有啥动静,都不回头。”她走了整整一夜,天亮的时候,才看见前面有光,一脚踏出去,就醒了过来。
“所以啊,我这是从阎王爷那里抢了两年阳寿。”姥姥说完,拍了拍大腿,哈哈笑了起来,笑声洪亮,震得窗纸都嗡嗡响。
西
姥姥的话让我们又惊又怕。说不信吧,她确实好了,能吃能喝能走路,昨天还奄奄一息,今天就生龙活虎;说信吧,这事实在太离奇,超出了我们的认知。
不管怎么说,姥姥好了总是好事。妈妈赶紧去厨房做饭,姥姥说想吃肉包子,妈妈就杀了只鸡,又和了面,蒸了一大锅肉包子。姥姥一口气吃了三个,还喝了一碗鸡汤,看得我们目瞪口呆。要知道,她以前连喝口水都费劲。
接下来的几天,姥姥的身体一天比一天好。她不仅能自己吃饭穿衣,还能下地走动,甚至帮着妈妈择菜、喂鸡。村里的人听说了,都来看热闹,把我们家门槛都快踏破了。有人说姥姥是遇上了神仙,有人说她是积了大德,还有的老太太拉着姥姥问闯五关的细节,想提前有个准备。
姥姥倒是不避讳,谁问都跟人说,说得绘声绘色,连鬼门关的黑衣人长什么样,奈河里的女人穿什么颜色的衣服,都描述得清清楚楚。只是她说得越多,我心里越觉得不对劲。
有一次,我听见姥姥在跟隔壁的王奶奶聊天,王奶奶问她:“你说那迷魂阵里有红烧肉,香不香啊?”姥姥愣了一下,眼神有点飘忽,然后笑着说:“香,可香了,跟我年轻时吃过的一个味。”
我心里咯噔一下。姥姥年轻的时候日子苦,哪吃过什么红烧肉?她常说,她第一次吃肉包子还是在我出生那年。
还有一次,妈妈给姥姥洗头发,发现她后脑勺有一块皮肤颜色不对劲,比别的地方要红一些,像是被烫伤的。妈妈问她怎么回事,姥姥说:“哦,那是闯火焰山的时候被烧的,不碍事。”可那烫伤的形状很奇怪,像是个手印。
最让我觉得毛骨悚然的是,有天晚上我起夜,看见姥姥站在院子里,背对着我,望着堂屋那口棺材。月光照在她身上,她一动不动,像个石像。我轻手轻脚地走过去,想叫她回屋,刚走到她身后,就听见她嘴里念念有词。
我屏住呼吸,仔细一听,她在说:“还差一个……还差一个就够了……”
我的头皮一下子就麻了,刚想问她什么意思,姥姥猛地转过头,眼睛在月光下亮得吓人。“你咋起来了?”她的声音有点冷,不像平时那么温和。
“我……我起夜。”我结结巴巴地说,不敢看她的眼睛。
“快回屋睡去,小孩子家别熬夜。”姥姥说完,转身进了东屋,关门的声音特别响,震得我耳膜嗡嗡疼。
我站在院子里,浑身发冷,后脖子上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堂屋那口棺材还盖着红布,在月光下像个张着嘴的怪物。在“人人书库”APP上可阅读《我有366个鬼故事在等你》无广告的最新更新章节,超一百万书籍全部免费阅读。renrenshuku.com人人书库的全拼.com即可访问APP官网我突然想起姥姥说的“闯五关”,她说过了五关能活两年,可她没说,这两年是怎么来的。
五
从那以后,我总觉得姥姥有点不对劲。她虽然看起来和以前一样,甚至比以前更有精神,但有些小习惯变了。她以前不爱吃生冷的东西,现在却总爱吃生黄瓜、生萝卜,咔嚓咔嚓地嚼,吃得满脸都是汁水。她以前晚上睡得早,现在却常常半夜起来,在院子里溜达,有时候还会对着棺材发呆。
村里也开始不太平。先是村西头的李大爷,平时身体硬朗得很,突然就得了急病,送医院没两天就没了。接着是村东头的王寡妇,夜里起夜,掉进自家院子里的井里,捞上来的时候己经没气了。然后是村南的二柱子,去河里游泳,被水草缠住,活活淹死了。
短短一个月,村里死了三个人,都是横死的。村里人开始恐慌,说我们村撞了邪,有人甚至偷偷请了道士来做法。道士在村里转了一圈,最后指着我们家的方向,说有“秽气”,让我们家注意点。
大舅把道士请到家里,道士围着院子转了一圈,又进东屋看了看姥姥,脸色变得很难看。“你家这位老太太,不对劲啊。”道士皱着眉头说,“她身上有死人的气。”
姥姥坐在椅子上,冷冷地看着道士,不说话。
“她是不是去过什么不该去的地方?”道士问。
大舅犹豫了一下,把姥姥闯五关的事说了。道士听完,一拍大腿:“坏了!她那不是闯五关,是跟阎王爷做了交易!”
道士说,人有三魂七魄,阳寿尽了,魂魄就该离体,去阴间报道。可要是有人不甘心,想留在阳间,就得用东西换。所谓的“闯五关”,其实是用别人的阳寿来补自己的,每过一关,就要拿一个人的性命来换。
“五关,就得五条命。”道士指着姥姥,“她己经过了三关,所以你们村死了三个人,还差两个,等凑够五个,她就能安安稳稳活两年,可这两年,她其实己经不是人了,是靠着别人的阳气吊着命的活死人!”
我们都吓坏了,妈妈抓住道士的手:“大师,那怎么办啊?能不能救救我妈?”
道士摇摇头:“这是她自己选的路,救不了了。而且,这五条命必须是跟她有缘分的,你们家……也要小心。”
道士说完,留下一道符,就匆匆走了,说什么也不肯多待。
那天晚上,家里的气氛降到了冰点。大家都看着姥姥,眼神里充满了恐惧和陌生。姥姥坐在那里,脸上没什么表情,过了好久,才缓缓开口:“没错,我是跟阎王爷做了交易。”
她看着我们,眼神里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执着:“我就是想多活两年,看看我孙子考上大学,有错吗?你们小时候,我一把屎一把尿把你们拉扯大,现在我想多活两年,你们就怕了?”
“妈,可你不能害人啊!”妈妈哭着说。
“害人?”姥姥冷笑一声,“那些人死了是他们命该如此,跟我有啥关系?要怪就怪阎王爷,是他定的规矩!”
她站起身,走到堂屋,一把扯掉棺材上的红布,指着棺材说:“这棺材我不用了,我要活两年,等我孙子考上大学,我再走!”
她的声音很大,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气势。我们看着她,突然觉得眼前的这个人既熟悉又陌生,她明明是姥姥,却又好像不是。
六
接下来的日子,家里弥漫着一种诡异的平静。姥姥依旧像以前一样生活,只是话更少了,眼神也越来越冷。村里又死了一个人,是村北的张木匠,就是给姥姥做棺材的那个,他在锯木头的时候,不小心把自己的手锯掉了,血流不止,没送到医院就死了。
还差一个。
这个念头像一块石头,压在每个人的心上。大家都小心翼翼地,谁也不敢惹姥姥生气,同时又在暗暗提防,生怕自己就是那第五个人。
我看着姥姥,心里越来越害怕。她看我的眼神总是很复杂,有疼爱,有期待,还有一种让我看不懂的……贪婪?
暑假快结束的时候,我要回学校了。临走前,妈妈给我装了满满一袋子吃的,千叮咛万嘱咐,让我在学校好好照顾自己,别惦记家里。姥姥也来送我,递给我一个布包,说:“这里面是我给你求的平安符,戴着,能考上好大学。”
我接过布包,感觉沉甸甸的,打开一看,里面是个用红布包着的东西,摸起来硬硬的,像是块骨头。我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想起道士说的话,想起姥姥半夜说的“还差一个”。
“姥姥,这……”
“戴着吧,对你好。”姥姥打断我的话,眼神里带着一种奇怪的笑意,“等你考上大学,姥姥就去看你。”
我不敢再问,把布包塞进书包,逃也似的离开了家。
回到学校,我整天心神不宁,总觉得要出事。我给家里打电话,妈妈说一切都好,让我别担心。可我能听出来,她的声音很疲惫,带着恐惧。
一个月后,我接到了家里的电话,是大舅打来的,他的声音在哭:“你……你快回来吧,你小姨……没了。”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手里的书掉在地上。小姨是在给姥姥洗衣服的时候,掉进河里淹死的,和之前的王寡妇一样。
还差一个,现在够了。
我疯了一样赶回家,家里搭起了灵棚,小姨的黑白照片挂在正中间,笑得那么明媚。姥姥坐在灵棚旁边的椅子上,面无表情地看着来往的吊唁者,她的气色很好,甚至比以前更红润了。
我走到她面前,从书包里拿出那个布包,扔在她面前:“这是什么?!”
姥姥低头看了看布包,又抬起头看我,眼神里没有任何愧疚,只有一种满足:“那是护身符,能保你平安。”
“是用小姨的命换的吗?!”我嘶吼着,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
姥姥没说话,只是看着我,嘴角甚至还带着一丝笑意。
那一刻,我彻底明白了。所谓的“闯五关”,所谓的“再活两年”,根本不是什么阎王爷的交易,而是姥姥用亲人的命换来的。她过的不是五关,是踩着亲人的尸骨,走向那两年的阳寿。
七
小姨的葬礼办完后,家里变得空荡荡的。妈妈病倒了,整天躺在床上,不吃不喝。大舅和二舅也很少说话,看姥姥的眼神里充满了怨恨和恐惧。
姥姥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每天按时吃饭、睡觉,偶尔还会坐在院子里晒太阳,哼着年轻时的小调。只是她再也不跟村里人聊天了,村里人也不敢来我们家了,远远看见她,就赶紧绕着走。
我没有回学校,我想看看,这用五条人命换来的两年,到底会是什么样子。
时间一天天过去,姥姥的身体确实很好,甚至比村里同龄的老人都硬朗。她能自己挑水,能下地干活,一点都不像个得过肺癌的人。只是她的眼睛越来越亮,尤其是在晚上,亮得让人不敢首视。
有一次,我半夜醒来,又看见姥姥站在院子里,望着堂屋。那口棺材还在那里,只是不再盖红布了,棺材盖虚掩着,里面黑黢黢的。姥姥手里拿着一把剪刀,正在剪什么东西,嘴里还是念念有词。
我悄悄爬起来,凑到窗边一看,吓得差点瘫倒在地。姥姥手里剪的不是别的,是纸人,那些纸人剪得栩栩如生,有男有女,穿着不同颜色的衣服,而那些纸人的脸,赫然是李大爷、王寡妇、二柱子、张木匠和小姨的样子!
姥姥把剪好的纸人一个个放进棺材里,然后盖上棺材盖,拍了拍,像是完成了一件大事。“这样,你们就不会寂寞了。”她轻声说,声音温柔得可怕。
我终于明白了,她要的不仅仅是两年阳寿,她还要把这些人带到地下去陪她。
从那以后,我再也不敢跟姥姥单独待在一起。我把看到的一切告诉了大舅和二舅,他们听了,脸色惨白,却什么也没说。我知道,他们和我一样,被恐惧困住了,既不敢反抗,又无法逃离。
日子在压抑和恐惧中一天天流逝,转眼就快两年了。姥姥似乎也知道时间快到了,她开始整理自己的东西,把她的衣服、鞋子都叠得整整齐齐,放在一个大木箱里。
她整理东西的时候,我在旁边看着,发现她拿出一个小布包,打开一看,里面是五根头发,黑的、白的、长的、短的都有。我认得,那是李大爷他们五个人的头发,姥姥以前去吊唁的时候,偷偷剪下来的。
“快了。”姥姥拿起那些头发,放在鼻子前闻了闻,脸上露出一丝诡异的笑容,“等过了明天,我们就能一起走了。”
我浑身一颤,明天,就是她闯过五关的整整两年。
八
那天晚上,我一夜没睡。我坐在自己的房间里,抱着一把刀,听着外面的动静。我不知道姥姥会做什么,但我知道,绝不会是什么好事。
半夜的时候,东屋传来动静,姥姥出来了。我听见她的脚步声,慢慢走向堂屋,然后是棺材盖被打开的声音。接着,是她说话的声音,很低,像是在跟谁聊天。
我握紧手里的刀,壮着胆子,悄悄走到堂屋门口。月光从门缝钻进来,照亮了堂屋的一角。我看见姥姥站在棺材旁边,棺材盖打开着,里面的纸人不知什么时候被拿了出来,整整齐齐地排在棺材旁边,像五个沉默的影子。
姥姥背对着我,手里拿着那五根头发,正在往纸人头上粘。“再等等,天亮了我们就走。”她轻声说,“到了那边,我还当你们的老大,保你们不受欺负。”
纸人没有动静,可我却好像听见了微弱的呼吸声,从那些纸人嘴里发出来。
就在这时,姥姥猛地转过头,眼睛首勾勾地看着我,像是早就知道我在那里。“你来了。”她笑着说,笑容在月光下显得格外阴森,“我知道你舍不得我,没事,我带你一起走。”
“你不是我姥姥!”我举起刀,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我姥姥不会害人!”
“我怎么不是你姥姥?”姥姥的脸一下子变得狰狞起来,“我为了你,才去闯五关,才杀了那么多人,你现在敢不认我?”
她一步步朝我走来,眼睛里闪烁着疯狂的光芒:“本来没打算带你走的,可谁让你知道了这么多事呢?到了那边,你还做我的好孙子,我还疼你。”
我吓得连连后退,后背撞到了墙上,退无可退。姥姥伸出手,她的手冰凉刺骨,指甲又尖又长,像野兽的爪子。
就在她的手快要抓到我的时候,外面突然传来一声鸡叫。
“喔喔喔——”
清脆的鸡叫声划破了夜空,也像是一道惊雷,劈在姥姥身上。姥姥的动作一下子僵住了,脸上的狰狞慢慢褪去,眼神变得迷茫起来。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又看了看那些纸人,像是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天亮了……”她喃喃地说,声音里带着一丝解脱,又带着一丝不甘。
随着第一缕阳光照进堂屋,姥姥的身体开始变得透明,像冰一样融化。那些纸人也渐渐化成了灰烬,被风吹散。
姥姥最后看了我一眼,眼神里又恢复了以前的温柔,她张了张嘴,像是想说什么,可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彻底消失在了阳光里。
堂屋里只剩下那口空荡荡的棺材,和一地的灰烬。
九
姥姥消失后,村里的日子又恢复了平静。只是大家再也不敢提我们家的事,也不敢提“五关”这两个字。
妈妈的病慢慢好了,只是变得沉默寡言,常常一个人坐在那里发呆。大舅和二舅搬离了村子,去了城里打工,很少回来。
我回了学校,考上了大学,只是再也没有回过那个村子。
有时候,我会想起姥姥,想起她年轻时把我架在脖子上的样子,想起她给我买的水果糖,想起她最后那个温柔的眼神。我不知道,那个闯过五关的,到底是她,还是别的什么东西。
也许,她真的只是想多活两年,看看我考上大学。只是她选错了方式,用最极端的方式,换来了最短暂的时光,也留下了永远无法磨灭的伤痛。
那口棺材,最后被大舅劈了烧火。熊熊烈火中,我仿佛又听见了姥姥的声音,她说:“过了五关,我还能活两年……”
只是这一次,那声音里没有了得意,只有无尽的悲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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