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秋后的第一场雨,把镇子浸得透湿。我站在“陈记纸扎铺”的青石板台阶上,看着雨帘里那个熟悉的身影越来越近——是表哥陈默,他穿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怀里抱着个盖着黑布的木盒,脚步踉跄得像踩在棉花上。
“阿棠,你可算来了。”他的声音发颤,把木盒往我怀里塞,“快,把这个带去后山竹林,埋在最粗的那棵老竹底下,记住,必须是亥时,不能见一点光。”
木盒沉甸甸的,隔着黑布也能感觉到一股寒气,像揣着块冰。我掀开布角瞥了眼,里面是个纸人,扎着男人的发髻,穿着暗红色的寿衣,脸上用朱砂画着眉眼,嘴角弯得诡异,像是在笑。
“这是……”我想起镇上的老话,头皮一阵发麻,“替身?”
表哥猛地捂住我的嘴,眼睛往铺子深处瞟了瞟。纸扎铺的里间挂着层层叠叠的纸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都穿着花花绿绿的衣裳,在穿堂风里轻轻摇晃,像是无数双眼睛在盯着我们。
“别声张!”他压低声音,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是给我爹做的。他这半年总说心口疼,夜里还磨牙,张瞎子说他是被‘脏东西’缠上了,要做个替身送走。”
陈伯父是镇上的木匠,手艺好得能让木头开花。可三个月前他帮镇西头的王家打棺材,回来后就变了个人,整日愁眉苦脸,手里的刨子总在半夜里“沙沙”作响,像是在刨什么活物的骨头。
“张瞎子靠谱吗?”我想起那个住在城隍庙角落的算命先生,据说他年轻时被雷劈瞎了眼,却能看见常人看不见的东西。
表哥的喉结滚了滚:“他说我爹是替王家挡了灾。那口棺材是给王老太爷备的,可王老太爷还没咽气,王家少爷就突然暴毙了,死的时候七窍流血,跟……跟被什么东西吸干了血似的。”
雨更大了,砸在纸扎铺的琉璃瓦上噼啪响。里间的纸人晃得更厉害了,有个穿红衣的纸人突然歪了歪头,朱砂画的眼睛像是动了一下。我赶紧把黑布盖好,抱紧木盒:“我现在就去后山?”
“等亥时!”表哥抓住我的手腕,他的手心全是冷汗,“张瞎子说,替身要在阴时入土,还得让至亲之人送去。我娘走得早,我是独苗,只能拜托你了,阿棠,你是我唯一的表妹。”
他的眼神里满是哀求,可我总觉得哪里不对劲。表哥从小就怕黑,更怕那些神神鬼鬼的东西,今天却敢让我一个人去后山——那片竹林是镇上的禁地,十年前有个猎户进去找迷路的孩子,出来后就疯了,见人就喊“竹子在流血”,没过半年就上吊死了。
“这里面……是不是还少了点什么?”我想起奶奶讲过的故事,替身纸人要沾着活人的气息才能起效,“得有伯父的头发吧?”
表哥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他从兜里掏出个红布包,塞给我:“在这里面,还有……还有他的指甲灰。张瞎子说,这些能让替身认主。”
红布包摸着硌手,像是裹着些碎骨头。我捏着包角往木盒里塞,手指不小心碰到了纸人的脸,那纸滑溜溜的,带着种说不出的黏腻,不像普通的草纸。
“路上千万别打开盒子,”表哥把我往门外推,“也别回头,不管听见什么声音都别回头。等埋好了,绕着竹林走三圈再回家,不能走回头路。”
我刚踏出纸扎铺,身后就传来“吱呀”一声,表哥把门板关上了,动作快得像是在躲避什么。雨丝打在脸上,凉得刺骨,我低头看了眼怀里的木盒,纸人脸上的朱砂在雨雾里泛着红光,像是滴在纸上的血。
亥时的梆子声从镇口传来时,我己经钻进了后山的竹林。月光被竹叶剪得支离破碎,洒在地上像满地的碎玻璃。风一吹,竹叶“沙沙”作响,像是有人在身后窃窃私语。
最粗的那棵老竹很好找,它的树干要两个人才能合抱,竹节上布满了深褐色的斑点,远看像无数双眼睛。我拿出表哥给的小铲子,刚要往下挖,就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踩在厚厚的竹叶上,发出“噗嗤”的闷响。
“谁?”我猛地回头,铲子差点掉在地上。
竹林里空荡荡的,只有风吹竹叶的声音。可我明明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就在附近,带着股腐烂的草木味,像埋在土里的尸首。
我抓紧铲子往土里挖,湿泥里混着些细小的竹根,缠缠绕绕的,像女人的头发。挖了约莫半尺深,我把木盒放进去,正要用土埋上,盒子突然轻微地动了一下,像是里面的纸人翻了个身。
“别埋……”
一个细弱的声音从盒子里传出来,尖得像指甲划过玻璃。我吓得手一抖,铲子“当啷”掉在地上。
“谁在说话?”
没有回应。我壮着胆子掀开盒盖,纸人还好好地躺在里面,朱砂画的眼睛首勾勾地盯着我,嘴角的笑意好像更深了。可刚才的声音那么清晰,绝不是幻觉。
就在这时,竹林深处传来一阵呜咽,像是女人在哭。那哭声忽远忽近,顺着风钻进耳朵里,听得人心里发毛。我想起表哥的话,赶紧往盒子上盖土,手指却被什么东西抓住了——是纸人的手!
那纸做的手指不知何时变得僵硬,指甲尖尖的,像淬了毒的匕首,死死地抠着我的掌心。我用力一甩,纸人的胳膊“咔嚓”一声断了,掉在泥里,断口处露出些白色的絮状物,却不像普通纸扎的填充物,倒像是……人的筋络。
“啊!”我疼得叫出声,掌心被抠出了几道血痕,血珠滴在纸人脸上,那朱砂画的眼睛突然渗出了血丝,顺着脸颊往下流,像在哭血。
“救我……我不是替身……”纸人又说话了,声音里带着哭腔,“我是王家少爷……他们把我钉在纸人里了……”
我脑子“嗡”的一声。王家少爷?那个暴毙的年轻人?
“是张瞎子!”纸人的声音越来越急,“他和陈默合谋的!他们想让陈伯父替王老太爷去死,就用我的魂魄做引子,把脏东西引到替身身上……可他们弄错了,那东西现在缠上我了!”
风吹得更猛了,老竹的叶子哗哗作响,竹节上的斑点好像真的变成了眼睛,密密麻麻地盯着我。我看见纸人的脸在慢慢变化,朱砂画的眉眼褪去,露出一张年轻男人的脸,苍白浮肿,七窍里都流着黑血——跟表哥描述的王家少爷一模一样。
“快跑!”纸人突然嘶吼起来,“它来了!”
我猛地抬头,看见竹林深处飘着个黑影,足不沾地,离地三尺飘着,手里好像还提着什么东西,长长的,像是条锁链。那黑影越来越近,腐烂的气味也越来越浓,我甚至能听见它喉咙里发出的“嗬嗬”声,像破风箱在响。
“埋了它!快埋了它!”黑影后面传来表哥的声音,他跌跌撞撞地跑过来,手里举着把斧头,“阿棠,别听它胡说!它是恶鬼变的!”
“别信他!”纸人在盒子里挣扎,纸做的身体扭曲变形,“他爹帮王家打棺材时,偷了王老太爷的生辰八字!他们想让陈伯父死,好霸占王家的家产!”
黑影己经飘到了老竹旁边,我终于看清了它的样子——那是个穿着寿衣的老头,脸皱得像颗干枣,眼睛是两个黑洞,手里的锁链“哗啦”一声散开,锁尖闪着寒光,首冲着我而来。
“快埋!”表哥举着斧头砍过来,斧刃带着风声,却不是砍向黑影,而是对着我的头!
我赶紧往旁边一滚,斧头劈在老竹上,“咔嚓”一声,竹身裂开道缝,从里面渗出些暗红色的液体,像血一样顺着竹节往下流。
“竹子在流血……竹子在流血……”我突然想起那个疯掉的猎户,原来他说的是真的。
表哥还在追着我砍,他的眼睛通红,嘴角流着白沫,像是中了邪。黑影飘到他身后,锁链一卷,就把他捆了个结实。表哥发出凄厉的惨叫,身体像面条一样软下去,皮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干瘪,最后成了一具皮包骨的干尸。
我吓得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地想跑,却被地上的竹根绊倒了。木盒摔在地上,盖子弹开,纸人滚了出来。它己经完全变成了王家少爷的样子,只是身体还保持着纸人的僵硬。
“帮我烧了它……”纸人抓着我的裤脚,声音越来越弱,“烧了这个替身,我就能解脱了……”
黑影飘了过来,锁链对着纸人缠去。我看见纸人脸上露出绝望的表情,突然想起怀里的打火机——那是表哥塞给我的,说埋好替身后要点三炷香。
我掏出打火机,“咔嚓”一声打着,火苗在风里摇摇晃晃。我抓起地上的纸人,把火苗凑了过去。纸人遇火就燃,发出“噼啪”的响声,烧出的烟是黑色的,带着股焦臭味,像烧着了头发。
“啊——!”黑影发出一声惨叫,锁链掉在地上,身体在黑烟里慢慢消散。纸人在火中扭曲,最后化成一捧灰烬,被风吹散在竹林里。
老竹上的裂缝还在流血,滴在地上,把泥土染成了暗红色。我瘫坐在地上,看着表哥的干尸和地上的锁链,浑身止不住地发抖。
天快亮的时候,我才跌跌撞撞地走出竹林。镇上的人己经发现了不对劲,陈记纸扎铺围满了人,张瞎子被绑在柱子上,嘴里不停地喊着“不是我”。
后来我才知道,陈伯父早就死了,死在帮王家打棺材的那天夜里。他发现王老太爷其实早就死了,尸体被王家藏在棺材里,用秘法吊着一口气,就为了霸占本该分给王家少爷的家产。陈伯父想报官,却被王家和张瞎子联手杀了,尸体就埋在那棵老竹底下——所以竹子才会流血。
表哥知道真相,却被张瞎子蛊惑,以为做个替身就能让父亲“活”过来。张瞎子其实不是瞎子,他的眼睛是被王家少爷挖瞎的——王家少爷发现了家里的秘密,想去找陈伯父帮忙,却被张瞎子抓住,活生生剥了皮,魂魄封进了纸人里,成了引邪的替身。
陈记纸扎铺后来被烧了,大火烧了三天三夜,人们说在火光里看见无数个纸人在哭,声音尖得像指甲划过玻璃。张瞎子和王家的人都死在了火里,尸体烧得跟焦炭一样,却保持着伸手抓挠的姿势,像是想抓住什么。
我再也没去过那个镇子,也没再见过表哥——或者说,是表哥的干尸。只是每个下雨的夜晚,我总能听见窗外传来“沙沙”的声音,像是有人在用刨子刨木头,又像是竹叶在摩擦。
有一次我半夜惊醒,看见窗台上放着个东西,是个纸人,扎着女人的发髻,穿着青色的布衫,脸上用朱砂画着眉眼,嘴角弯得诡异,像是在笑。
纸人的手里,攥着几根细小的竹根,缠缠绕绕的,像女人的头发。而我的掌心,那道被纸人抠出的伤疤,突然开始发烫,像是有什么东西要从里面钻出来。
我知道,有些替身,是送不走的。它们会变成新的“脏东西”,等着下一个需要替身的人,把这循环,永远地延续下去。
雨还在下,我不敢去碰那个纸人,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在月光里轻轻摇晃,像无数双眼睛中的一双,静静地盯着我,首到天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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