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季节的雨总带着股洗不掉的腥气。我拖着行李箱站在青石板路上时,雨丝正斜斜地打在“瓦窑村”的木牌上,那三个字被泡得发胀,像三具浮在水里的尸首。
“阿砚,这边。”三叔公举着油纸伞在巷口招手,他的粗布衫下摆洇着深褐的水渍,远远看去像沾了陈年血污。我跟着他拐进迷宫似的巷子,两侧的土坯墙爬满绿苔,墙缝里嵌着些碎瓷片,在雨雾里闪着冷光——这是村里的老规矩,说是能挡不干净的东西。
“婆婆走得突然,”三叔公的声音混着雨声发闷,“头天还在灶台前蒸糯米,第二天就首挺挺躺在堂屋了,眼睛瞪得跟铜铃似的。”
我喉咙发紧。婆婆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三个月前我离家时,她还往我包里塞了袋炒南瓜子,说等我暑假回来就用新收的糯米做甜酒。
堂屋的香烛味盖不住潮湿的霉味。婆婆的遗像摆在供桌上,黑框里的她笑得满脸褶皱,可我总觉得那笑容有点怪,像是被人硬生生扯上去的。灵堂两侧的长凳上坐着几个村民,见我进来都首愣愣地盯着我,眼神里没有悲伤,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警惕。
“法医来过了,”三叔公往香炉里插了三炷香,烟圈打着旋儿往上飘,“说是突发心梗,没什么好查的。”
“可她的手……”我想起早上接到电话时,村长在那头支支吾吾说的话,“村长说她的手是攥着的,掰都掰不开。”
三叔公的肩膀僵了一下,他往门外瞥了眼,压低声音:“山里的老人走了都这样,攥着阳气不肯放。阿砚,别胡思乱想,明天一早出殡,让你婆婆走得安生些。”
夜里的雨下得更凶了,砸在瓦檐上噼啪作响,像是有人在用指甲抓挠。我躺在婆婆的旧木床上,床垫里的稻草硌得人骨头疼。墙上挂着的竹篮晃来晃去,里面装着婆婆没织完的毛线,线头垂下来,在月光里像根细细的绞索。
凌晨三点,我突然被冻醒了。窗纸上映着个模糊的影子,细长的,像是有人踮着脚站在窗外。我屏住呼吸摸向床头的剪刀——那是婆婆放在这儿的,说夜里有黄鼠狼偷鸡,拿剪刀能吓走。
影子动了,有什么东西顺着窗缝钻进来,带着股腐叶的腥气。我猛地坐起来,剪刀在空中挥了个弧,却只剪断了一缕垂下来的黑发。
“阿砚……”
是婆婆的声音,哑得像被水泡过的棉线。我僵在原地,看着那缕黑发在地上蠕动,慢慢聚成个小小的黑团,最后变成了半枚被掰断的铜钱。
这铜钱我认得。去年清明,婆婆带我去后山祭拜太爷爷,她从坟前的土里挖出这枚铜钱,说太爷爷当年是个讼师,专替冤死鬼写状子,这是他留下的念想。“要是哪天我走得不安生,”当时她着铜钱上的绿锈,眼神发飘,“你就拿着这半枚钱,去土地庙……告阴状。”
我攥着那半枚铜钱,指腹被边缘的锈迹硌得生疼。窗外的影子还在,雨幕里隐约能看见个佝偻的身形,手里好像还提着什么东西,晃悠悠的,像挂在竹竿上的猪下水。
天刚蒙蒙亮,我就揣着铜钱去找三叔公。他正在灶台前烧火,火光把他的影子投在墙上,忽大忽小,像个张牙舞爪的怪物。
“告阴状?”他手里的火钳“哐当”掉在地上,火星溅到柴草上,“阿砚你疯了!那是要折阳寿的!你太爷爷就是写状子折了寿,三十岁就没了!”
“可婆婆死得蹊跷,”我把铜钱拍在桌上,绿锈蹭在木纹里,像滴进去的血,“她的手攥得那么紧,肯定有冤屈。”
三叔公盯着铜钱看了半天,烟锅在鞋底上磕得邦邦响:“告阴状要去土地庙,得在子时,还得备三样东西——亡人的头发,活人的指甲,还有……状子要写在烧纸背面,用朱砂混着你自己的血。”他顿了顿,喉结滚了滚,“最重要的是,得有阴阳人引路。”
“阴阳人?”
“就是村里的哑婆,”三叔公往门外看了眼,声音压得更低,“她生下来就半瞎半哑,能看见些不干净的。但你记住,跟她说话只能用手势,千万别让她听见你的声音,不然……”
他没说不然怎样,但灶膛里的火苗突然“噗”地灭了,一股寒气顺着裤管爬上来,我打了个寒颤。
哑婆住在村尾的破庙里,那庙原是土地庙,十年前塌了半边,就剩个供桌还立在那儿。我找到她时,她正蹲在墙角啃生红薯,嘴角沾着泥,看见我手里的铜钱,突然怪笑起来,声音像破锣刮过铁板。
我按照三叔公交代的,比划着说要告阴状。哑婆点点头,从怀里掏出个布包,打开来是些干枯的艾草和几根细麻绳。她拽过我的手,用麻绳在我手腕上缠了三圈,又往我兜里塞了把糯米,然后指了指供桌后面的暗门。
暗门后是条窄窄的石阶,往下走了约莫百十来级,一股浓烈的血腥味扑面而来。尽头是间石室,墙上挂着些破旧的牌位,正中间摆着张石桌,上面刻着“阴阳界”三个歪歪扭扭的字。
“子时到了就把状子烧在石桌上,”三叔公的话在我脑子里响,“记住,不管听见什么、看见什么,都不能回头,不然就会被勾走魂魄。”
我从包里拿出早就准备好的东西:从婆婆梳子上取下的头发,自己剪的指甲,还有那张用朱砂混着血写的状子。血是昨天夜里割破手指弄的,写的时候总觉得头晕,字都歪歪扭扭的,像蚯蚓在纸上爬。
哑婆在石桌旁点了三炷香,然后用手指在地上画了个圈,示意我站进去。她自己则退到阴影里,背对着我们,双手捂住耳朵,像是在害怕什么。
子时的梆子声从远处传来,一声,两声,三声……最后一声落下时,石桌突然开始发烫,我赶紧把状子点燃。火苗舔着纸边,发出“滋滋”的响,烧出来的烟不是往上飘,而是顺着石桌的纹路往下渗,像在往地里钻。
“谁在告状?”
一个声音突然在石室里炸开,不是人的声音,像是无数片瓦砾在摩擦。我吓得腿一软,差点跪在地上,想起三叔公的话,死死盯着石桌,不敢抬头。
“阳间子民林砚,状告瓦窑村村民王老五,害死我婆婆李秀莲……”我照着状子念,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王老五是村里的屠户,也是婆婆的远房侄子。三个月前他来借钱盖猪圈,婆婆没答应,两人吵了一架,王老五当时就放狠话,说要让婆婆好看。法医来的时候,他还假惺惺地抹眼泪,可我注意到他袖口沾着点糯米粉——婆婆那天蒸的糯米,就是准备做甜酒的。
“可有证据?”那声音又响起来,带着股腥气,像是从地底下冒出来的。
我把头发和指甲撒在石桌上,又掏出那半枚铜钱:“这是我太爷爷的遗物,他是阴间认可的讼师,求阴差明断!”
铜钱刚放在桌上,就“滋啦”一声冒出白烟,像是被烙铁烫过。石室突然刮起一阵风,牌位上的灰尘被吹起来,迷得人睁不开眼。我听见有脚步声从暗处传来,一步,一步,踩在石阶上,带着黏糊糊的水声。
“王老五……王老五……”
是婆婆的声音!我浑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那声音就在我身后,离得那么近,我甚至能感觉到她呼出的冷气吹在我后颈上。
“阿砚,回头看看我啊……”
我咬着牙摇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三叔公说过,鬼魂会化作亲人的模样勾人回头,一旦回头,三魂七魄就会被扯走,永世不得超生。
“他把我推到猪圈里了……”婆婆的声音开始哭,“那猪圈刚垫了新的石灰,烧得我骨头都化了……阿砚,你看我这手,烧得跟炭似的……”
一只手搭上了我的肩膀,冰冷刺骨,皮肤像砂纸一样粗糙。我猛地甩开,却听见“啪嗒”一声,有什么东西掉在地上。借着香烛的光一看,是半只烧焦的手掌,指骨都露在外面,正往地上渗黑血。
我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刚想弯腰吐,就听见石桌“咔嚓”一声裂了道缝。缝里冒出红光,像只睁开的眼睛,紧接着,一个浑身是血的影子从缝里爬出来,穿着王老五那件标志性的蓝布褂子,脸却肿得像发面馒头,七窍里都流着黄脓。
“不是我!不是我害死她的!”影子嘶吼着,声音却像被捏住了喉咙,“是她自己要去猪圈的!她看见我……看见我在埋东西……”
“埋什么?”那瓦砾摩擦般的声音追问。
影子突然剧烈地抽搐起来,像是被无形的鞭子抽打着。他在地上滚来滚去,蓝布褂子被磨破,露出背上的烂肉,里面竟然嵌着些碎骨头。
“是……是山上的……”影子断断续续地说,“前几年丢的那几个外乡人……我把他们……埋在猪圈底下了……李婆婆看见了……她要去报官……”
我脑子“嗡”的一声。瓦窑村这几年总有些来写生的大学生失踪,村里人都说他们是迷了路掉进山沟里,原来……
“人证物证俱在,”那声音宣判道,“王老五,阳寿未尽,先押往阴山受刑,待阳寿尽时,再打入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影子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被红光卷着缩回石缝里,石桌的裂缝也慢慢合上了,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李秀莲阳寿己尽,念其含冤而死,允其投个好胎。”声音转向我,“林砚,你以阳寿换真相,折寿十年,可愿?”
我想起婆婆往我包里塞南瓜子的样子,用力点头:“我愿意。”
“去吧。”
风停了,血腥味也散了。哑婆从阴影里走出来,拉着我的手往石阶上走。我回头看了眼石桌,发现那半枚铜钱还在,只是上面的绿锈褪了些,露出里面的铜色,像一滴凝固的血。
出了破庙,天己经蒙蒙亮了。雨停了,太阳从云缝里钻出来,照在身上却没什么暖意。村里传来哭喊声,有人说王老五疯了,光着身子在猪圈里打滚,嘴里喊着“别烧我”,等大家把他拉出来,发现他背上的肉都烂了,露出的骨头跟那天我在石桌上看到的一模一样。
我去了婆婆的坟前,把那半枚铜钱埋在土里。坟头的草长得很旺,像是有人精心打理过。风一吹,草叶沙沙响,像是婆婆在跟我说话。
离开瓦窑村那天,三叔公来送我。他递给我一个布包,说是婆婆留的。我打开一看,是罐甜酒,酒浆清澈,飘着股糯米香。
“你婆婆知道你要回来,提前蒸好了糯米,”三叔公叹了口气,“那天王老五来闹,她把甜酒藏在床底下,说要等你回来喝。”
火车开的时候,我打开罐子尝了口甜酒,甜丝丝的,却带着点说不清的涩味。车窗外,瓦窑村越来越小,最后变成个模糊的黑点,像枚沾在地图上的血渍。
回到学校,我总觉得浑身发冷,即使在夏天也得穿两件衣服。夜里总做噩梦,梦见石桌裂开的缝里伸出无数只手,抓着我的脚往下拖。医生说我是营养不良,开了些补药,可吃了也没用。
三个月后的一天,我收到封来自瓦窑村的信,是村长寄的。信上说,王老五在疯了半个月后就死了,死的时候跟我婆婆一样,眼睛瞪得大大的,手攥得紧紧的,掰开一看,掌心里是半枚生锈的铜钱——跟我太爷爷那枚,正好能拼成完整的一个。
信的最后说,哑婆也走了,是在土地庙的暗门里发现的,她怀里抱着个牌位,上面写着“林正明”,那是我太爷爷的名字。
我把信烧了,灰烬飘在风里,像极了那天在石室里烧状子时的烟。罐子里的甜酒还剩小半,我倒在地上,看着酒浆渗进土里,突然想起王老五说的话——他埋外乡人的时候,被婆婆看见了。
婆婆不是去猪圈找他理论的,她是想……想把那些冤魂的尸骨挖出来,让他们也能像她一样,有个昭雪的机会。
窗外的月光照进来,落在墙上,映出个细长的影子,像有人踮着脚站在那里。我摸了摸手腕上的麻绳印记,那里的皮肤己经变成了青黑色,像条永远解不开的锁链。
我知道,折寿十年只是开始。太爷爷替冤死鬼写状子,折了阳寿;婆婆为冤魂伸冤,含冤而死;哑婆守着土地庙,等着太爷爷的魂魄归来。而我,拿着那半枚铜钱告了阴状,也成了这循环里的一环。
也许有一天,会有另一个攥着半枚铜钱的人,在子时走进那间石室,而我,会像哑婆一样,站在阴影里,替他挡住那些不该听见的声音。
因为有些冤屈,总得有人记着;有些公道,哪怕在阴间,也得有人去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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