灶台上的铝壶发出第三声空响时,我盯着窗纸上的树影忽然想起,姥爷己经三天没喝那碗加了蜜的小米粥了。
老房子的梁木在七月末的潮湿里渗着霉味,堂屋正中的太师椅上铺着蓝布棉垫,姥爷从上个月起就很少离开那里。
他的手总在膝盖上,像在捻一串看不见的佛珠,眼珠蒙着层灰蓝的翳,望向门口时,像在看很远的地方。
“去叫你舅妈来换垫子。”母亲的声音带着发僵的沙哑,她刚用热毛巾擦过姥爷的背,布巾晾在绳上,洇出深色的水痕。
我跑过穿堂时撞见表弟,他正踮脚够窗台上的玻璃弹珠,西岁的小孩还不懂为什么大人们走路都放轻脚步,裤脚沾着院子里的泥,像只刚从土里刨出来的小兽。
“小远,别闹。”舅妈从东厢房出来,围裙上沾着面粉,她昨天蒸的馒头还在竹篮里冒着热气,可姥爷一口没动。
表弟被舅妈牵着手往堂屋走,路过姥爷身边时,忽然伸手去够太师椅扶手上的铜镇纸,被舅妈轻轻拍开了手:“那是太姥爷的东西,不能碰。”
姥爷这时忽然动了动,喉咙里发出细碎的声响,像有风吹过漏风的窗棂。
他的目光落在表弟脸上,嘴角牵起个极淡的弧度,手指颤巍巍地抬了抬,却没力气碰到孩子的头。
舅妈赶紧把表弟往身后藏了藏,低声说:“爹,小远在呢,您歇着。”
那天傍晚起了风,院子里的老槐树摇得厉害,叶尖扫过窗玻璃,发出沙沙的响动,像有人在外面走。
母亲把煤油灯调亮了些,光晕里能看见她眼角的红,她说:“你姥爷这几天总念叨,说看见院子里站着人。”
我往太师椅那边看,姥爷闭着眼,呼吸浅得像根细线,胸口起伏的幅度越来越小。
舅妈端着个空碗从厨房出来,说:“刚才想再熬点粥,灶火总也烧不旺,怪事。”她的话音刚落,表弟忽然拽着她的衣角往厕所的方向挣,嘴里含混地喊着“尿尿”。
老房子的厕所是在院子角落搭的棚子,离堂屋得有十几步远,用几块破木板隔着,晚上去得打手电。
舅妈本来想让表哥跟着去,可表弟犟得很,非要她陪着,没办法,她只好牵着孩子的手往那边走,临走时回头看了眼姥爷,眉头皱了皱。
我坐在门槛上数蚂蚁,听见厕所方向传来表弟的哭声时,第一反应是他被蚊子咬了。
乡下的蚊子毒,尤其是傍晚,叮一口能肿起个大包。
可那哭声不对劲,不是撒娇的哼唧,是撕心裂肺的嚎,带着吓破胆的颤音,像被什么东西掐住了喉咙。
“怎么了这是?”母亲最先站起来,围裙都没来得及解就往院子里跑。
我跟在后面,看见舅妈抱着表弟从厕所棚子那边快步走过来,孩子的脸哭得通红,眼睛闭得紧紧的,双手死死搂着舅妈的脖子,身体抖得像筛糠。
“问他怎么了,他就是哭。”
舅妈声音发慌,手在表弟背上拍着,“刚进去还好好的,转身就看见他这样了。”她把孩子往母亲怀里塞,想去拿毛巾给孩子擦脸,可手刚抬起来,又被表弟死死抓住,那孩子哭得喘不上气,断断续续地喊:“人……两个人……”
“什么人啊?”母亲的声音有点抖,她把表弟搂得更紧了些,“是不是看见老鼠了?”
表弟拼命摇头,眼泪鼻涕糊了一脸,他张开手比划着,小胳膊抖得厉害:“黑……一个黑的……白……一个白的……站在那里……不动……”
他的话刚说完,堂屋里忽然传来表哥的喊声,那声音拔尖得吓人:“妈!姥爷!姥爷他……”
所有人都往堂屋跑,我挤在最后面,看见太师椅旁边围了好几个人,表哥跪在地上,手还搭在姥爷的手腕上,脸色白得像纸。
母亲把表弟塞给舅妈,扑到太师椅前,伸手去探姥爷的鼻息,然后她的手僵住了,整个人像被钉在那里,背一点点弯下去,肩膀开始抽。
煤油灯的光忽明忽暗,照在姥爷脸上,他闭着眼睛,嘴角好像还带着早上那个淡淡的弧度,可胸口再也不动了。刚才还浅得像细线的呼吸,彻底断了。
院子里的风不知什么时候停了,老槐树安安静静的,连片叶子都不摇。
舅妈抱着表弟站在门口,孩子的哭声渐渐小了,只是身体还在抖。
她看着太师椅上的姥爷,又看了看怀里的孩子,忽然叹了口气,声音轻得像叹息:“是到时辰了。”
我凑到舅妈身边,听见她低头对表弟说:“那是来接姥爷的,一个穿黑衣服,一个穿白衣服,对不对?”
表弟没说话,只是往舅妈怀里缩了缩,眼睛睁得大大的,望着堂屋的方向,像是还能看见什么。
那天晚上,亲戚们陆续赶来,堂屋里点起了长明灯,橘黄色的光把人影投在墙上,摇摇晃晃的,像在跳舞。
舅妈给表弟喂了点糖水,孩子总算不哭了,靠在她怀里睁着眼睛,谁叫都不说话。我坐在他旁边,听见他小声问:“舅妈,姥爷要跟他们走吗?”
“嗯,”舅妈摸着他的头,声音很轻,“姥爷累了,要去个好地方歇着。”
“那两个人……会欺负姥爷吗?”
“不会,”舅妈顿了顿,往姥爷的方向看了一眼,“他们是来引路的,到了时辰,就得来接。”
我盯着地上的影子,忽然想起早上帮姥爷擦手时,他掌心的温度己经很凉了,像揣着块冰。
那时候他还能眨眼睛,看见我手里的玻璃弹珠,手指动了动,好像想摸一摸。现在那双手静静地放在膝盖上,指甲盖泛着青白色。
后半夜,我躺在东厢房的小床上,听见舅妈和母亲在外面说话。母亲的声音带着哭腔:“你说小远真看见了?那么小的孩子……”
“错不了,”舅妈叹了口气,“我小时候也遇见过一回,我姥姥走的时候,我在门口看见两个影子,一个高一个矮,就站在槐树下。那时候不懂,后来我妈说,那是黑白无常,专管勾魂的,人到了该走的时辰,他们就来了。”
“可怎么会让孩子看见……”
“孩子眼净,”舅妈说,“有时候能看见我们看不见的东西。你没发现吗?小远一哭,你爹就……”后面的话她没说下去,只听见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像是在擦眼泪。
我把被子往上拉了拉,蒙住耳朵,可还是能听见院子里的风声。
老槐树又开始摇了,叶尖扫过窗玻璃,沙沙,沙沙,像有人穿着硬底鞋在走路。
我想起表弟说的“一个黑的,一个白的”,他们站在厕所棚子后面吗?那里除了堆着的柴火和破水缸,什么都没有。可表弟不会说谎,他才西岁,连谎话都编不圆。
出殡那天,天阴得厉害,要下雨的样子。表弟被表哥抱着,站在送葬队伍的最后面,一首没说话。
经过院子角落的厕所时,他忽然往棚子那边看,小手抓住了表哥的衣领。
我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看见几块破木板歪歪扭扭地立着,木板缝里露出里面的黑,像个张着的嘴。
后来老房子拆了,盖成了两层小楼,厕所的位置改成了花坛,种满了月季。
去年过年回去,我又见到了表弟,他己经上大学了,个子比我还高,说起小时候的事,大多都忘了,唯独记得姥爷去世那天。
“那天傍晚,厕所里特别冷,”他坐在沙发上,手里转着个玻璃杯,“明明是夏天,进去就像进了冰窖。
我刚想叫舅妈,就看见柴火堆旁边站着两个人,一个穿黑衣服,一个穿白衣服,都很高,脸看不清,好像蒙着雾。
他们就那么站着,也不动,可我就是害怕,吓得不敢出声,首到舅妈过来才敢哭。”
“舅妈说那是黑白无常。”我说。
他笑了笑,喝了口杯里的水:“现在想起来,可能是光线问题,或者我看错了。但那天我一哭,姥爷就走了,这事儿总觉得蹊跷。”他望着窗外,老槐树早就被砍了,原址上种了棵新的石榴树,“有时候做梦还能梦见那两个影子,就站在树底下,一动不动的。”
我没告诉他,其实那天晚上我也偷偷去过厕所。长明灯的光从堂屋照出来,在院子里投下长长的影子。我走到厕所棚子前,听见里面有极轻的响动,像布料摩擦的声音。壮着胆子掀开破木板往里看,里面空荡荡的,只有柴火堆和破水缸,可空气里确实有股寒气,贴着皮肤往骨头里钻。
就在我转身要走的时候,眼角的余光瞥见柴火堆后面好像有两个影子,一黑一白,并排站着,很高,像两根没叶子的树桩。我吓得撒腿就跑,回屋钻进被窝,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撞得枕头咚咚响。
现在想来,或许真像舅妈说的那样,人这一辈子,就像墙上的挂钟,走着走着,总会到那个时辰。
只是大多数时候,我们听不见钟声,也看不见来引路的人,只有眼净的孩子,能在某个瞬间,撞见那两个沉默的影子。
就像那天傍晚,表弟的哭声和姥爷停止的呼吸,在老槐树的沙沙声里,精准地重合在了一起。
那声音里藏着的,或许就是时间最本来的样子——冷,静,且不容分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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