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建军的桑塔纳出租车仪表盘上的电子钟跳成00:03时,他正驶过颍河大桥的中段。晚风卷着河腥气灌进半开的车窗,把他烟盒里最后一根红塔山抽得颤颤巍巍。作为在阜阳开了十二年出租的老司机,他熟稔这座城市夜晚的每一条脉络——奎星楼的夜市收摊后,油锅里的余温能焐热半个巷子;文峰塔下的长椅上,总躺着醉汉和流浪猫共享的月光;而这条连接老城区和开发区的颍河大桥,午夜后就成了他这种“守夜人”的专属赛道。
“师傅,等一下!”
女人的声音像被水泡过的棉线,又湿又脆。王建军踩下刹车时,后视镜里映出个穿蓝布褂子的女人,怀里抱着个用红布裹着的东西,看形状像个不大的婴儿。她站在桥北侧的路灯下,影子被拉得细长,像条浸在水里的飘带。
“去哪儿?”王建军按下车窗,一股比河腥更冷的寒气涌了进来。
“到南岸的旧窑厂,麻烦您快点。”女人的脸藏在路灯照不到的阴影里,说话时总低着头,像是怕被谁看见。王建军注意到她的蓝布褂子袖口磨得起了毛,边缘却缝得整整齐齐,不像拾荒者的打扮。
旧窑厂在开发区边缘,早就废弃了十几年,除了偶尔有年轻人去探险,半夜去那儿的人屈指可数。王建军心里打了个突,但夜班司机靠的就是这些“偏活儿”,他扯了扯嘴角:“那地方路不好走,加十块钱。”
女人没还价,拉开后座车门坐了进来。关门的瞬间,王建军从后视镜里瞥见她怀里的红布包动了一下,像是里面的东西在喘气。他没敢问,出租车这行当,见的怪人怪事多了,少打听才能活得久。
车子重新启动,轮胎碾过桥面的沥青,发出均匀的“沙沙”声。后座的女人没再说话,王建军却总觉得后脑勺发凉,像有双眼睛盯着他。他开了收音机,里面正播着午夜情感热线,主持人甜腻的声音却驱不散车厢里的寒气。
“师傅,您见过河里的灯吗?”女人忽然开口,声音比刚才更低了。
王建军握着方向盘的手紧了紧:“啥灯?航标灯?”
“不是,”女人的声音带着点飘忽,“是人死了,家里人放的河灯,顺着颍河漂,能照见往生的路。”她顿了顿,怀里的红布包又动了一下,“我昨晚就看见好多,红的、白的,在水里漂着,像一串星星。”
王建军没接话。阜阳人确实有在中元节放河灯的习俗,但现在离七月半还有一个多月。他瞟了眼后视镜,女人还在低头看着怀里的红布包,手指轻轻着布面,动作温柔得不像抱的是婴儿,倒像捧着什么易碎的珍宝。
过了颍河大桥,往旧窑厂去的路就变成了土路,坑坑洼洼的。桑塔纳颠簸着前进,车灯劈开浓重的夜色,照见路边疯长的蒿草,像无数只伸向车胎的手。王建军打开远光灯,光柱里飞虫密密麻麻地撞过来,“噼啪”地打在挡风玻璃上。
“快到了。”女人忽然说。
王建军“嗯”了一声,心里却犯嘀咕——这地方他来过几次,每次都得开到能看见那座塌了一半的砖窑时,才算真正到了旧窑厂地界。现在离那还有段距离,她怎么知道快到了?
他刚想问问,后座传来一阵细碎的响动,像是布料摩擦的声音。紧接着,一股浓烈的腥甜味儿弥漫开来,不是河腥,也不是草木香,倒像是……浸了水的腐花。王建军胃里一阵翻腾,猛地踩下刹车。
“你干什么?”女人的声音陡然尖锐起来,带着一种不属于人类的尖利。
王建军没回头,他死死盯着挡风玻璃外的黑暗。刚才刹车的瞬间,他好像看见路边的蒿草丛里站着个人,一个穿蓝布褂子的女人,怀里抱着红布包,正幽幽地看着他。可现在再看,那里只有摇曳的野草,什么都没有。
“师傅,我到了。”后座的女人恢复了之前的语调,甚至带着点催促。
王建军咽了口唾沫,从后视镜里看过去。女人己经下了车,站在路边,怀里的红布包不知什么时候被掀开了一角,露出里面的东西——那不是婴儿,而是一个巴掌大的陶土娃娃,脸上用红漆画着歪歪扭扭的眼睛和嘴。
“钱给您。”女人递进来一张折叠的纸币。
王建军伸手去接,指尖触到纸币的瞬间,像摸到了一块冰。他心里一哆嗦,纸币掉在了脚垫上。他慌忙弯腰去捡,等抬起头时,车外的女人己经不见了。
土路空荡荡的,只有风卷着蒿草的声音,像是谁在低声啜泣。
王建军没敢多想,挂挡踩油门,桑塔纳疯了似的往市区方向冲。首到重新驶上颍河大桥,他才敢喘口气,伸手去捡脚垫上的钱。展开一看,他“嗷”地叫了一声,把钱扔了出去——那根本不是人民币,而是一张黄纸剪成的冥币,上面用朱砂画着模糊的纹路。
第二天中午,王建军在出租公司旁边的面馆吃面时,忍不住跟老伙计们提起了这事。开捷达的老李嘬着牙花子:“你也遇上了?我上礼拜在那儿拉过一个女的,穿的也是蓝布褂子,到了旧窑厂就没影儿了,给的钱第二天一看,也是冥币。”
“还有我!”开富康的赵强拍着桌子,“前个月,我在大桥北头接的活儿,也是去旧窑厂,那女的怀里抱着个红布包,一路上净问些稀奇古怪的,说什么窑厂里有她的孩子,叫我开快点,别让孩子等急了。”
几个人越说越心惊,发现他们遇到的“女人”有着惊人的相似之处:蓝布褂子、红布包、旧窑厂、冥币。面馆老板端着面过来,插了句嘴:“你们说的,是不是十几年前淹死在颍河的那个女人?”
老板说,大概十五年前,旧窑厂还没倒闭的时候,里面有个烧砖的工人,娶了个外地媳妇。后来那媳妇怀了孕,快生的时候,男人在窑里出了事故,被塌下来的砖砸死了。没过多久,那媳妇就抱着刚出生的孩子,在一个夜里跳进了颍河。有人说她是想不开,也有人说,是她男人的鬼魂把她拉下去的。
“那孩子呢?”王建军追问。
“不知道,”老板摇摇头,“捞上来的时候,没见着孩子。有人说被水冲走了,也有人说……那媳妇根本没生,怀里抱的是个假娃娃,她早就疯了。”
王建军听得后背发凉,他想起那个陶土娃娃,想起女人说的“河里的灯”,胃里又开始翻腾。
接下来的半个月,王建军没敢再跑夜班,甚至白天经过颍河大桥时都绕着走。可出租车司机就是吃这碗饭的,总不能一首歇着。半个月后的一个雨夜,他咬咬牙,又把车开了出来。
雨下得很大,雨刷器“啪嗒啪嗒”地刮着挡风玻璃,视线一片模糊。快到午夜时,收音机里突然传来一阵刺耳的杂音,像是信号扰了。王建军拍了拍收音机,没反应。就在这时,后座传来一声轻微的叹息。
他浑身的汗毛瞬间竖了起来。车子明明是空的!
“师傅,能捎我一段吗?”女人的声音在雨声里若隐若现,和上次一模一样。
王建军猛地回头,后座空空如也。他咽了口唾沫,刚想踩油门,却看见后视镜里多了个影子——穿蓝布褂子的女人,正坐在后座上,怀里的红布包被雨水打湿了,颜色深得发黑。
“你……你想干什么?”王建军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女人没回答,只是幽幽地说:“我的孩子丢了,在窑厂里,你帮我找找吧。”
“我不去!你下车!”王建军手忙脚乱地去开车门,却发现车门像被焊死了一样,怎么也打不开。
桑塔纳自己动了起来,打着方向盘,朝着旧窑厂的方向驶去。雨更大了,砸在车顶上,像无数只手在敲打。王建军眼睁睁看着车子离市区越来越远,离那个阴森的旧窑厂越来越近,恐惧像冰冷的河水,从脚底一首淹没到头顶。
车子开进旧窑厂时,雨突然停了。月光从云缝里钻出来,照亮了塌了一半的砖窑,像一张咧开的大嘴。女人下了车,站在窑洞口,回头对王建军说:“你来看,我的孩子就在里面。”
王建军想尖叫,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他感觉自己的身体不受控制地跟着下了车,一步步走向窑洞。洞里弥漫着和那天晚上一样的腥甜味儿,黑暗中,好像有无数双眼睛在盯着他。
“你看,他在这里。”女人指着洞壁的一个凹陷处。
王建军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只见凹陷里放着一排陶土娃娃,和他上次看到的那个一模一样,只是这些娃娃的脸上,红漆画的眼睛和嘴都在往下淌着红色的液体,像在流血。
“他们都是我的孩子,”女人的声音带着一种诡异的温柔,“可他们都不说话,你帮我叫叫他们好不好?”
王建军猛地回过神来,转身就想跑。可他刚迈出一步,就被什么东西抓住了脚踝。他低头一看,只见一只惨白的手从地里伸出来,死死地攥着他的裤脚。紧接着,更多的手从土里冒出来,抓他的腿,抓他的胳膊,把他往窑洞深处拖。
“他们想让你留下作伴呢,”女人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带着冰冷的笑意,“你不是喜欢开夜车吗?以后就在这儿陪着他们吧。”
王建军拼命挣扎,却怎么也摆脱不了那些冰冷的手。他看着女人怀里的红布包掉在地上,露出里面的陶土娃娃,娃娃的眼睛好像动了一下,正幽幽地看着他。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一阵汽车的鸣笛声。那些抓着他的手突然松开了,女人和那些陶土娃娃瞬间消失在黑暗里。王建军瘫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冷汗湿透了后背。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车上的,也不知道是怎么把车开回市区的。第二天,他就把出租车卖了,再也没碰过方向盘。
后来,阜阳的出租车司机们之间流传着一个规矩:午夜后,不接颍河大桥北头的活儿,不去旧窑厂,更不能载穿蓝布褂子、抱红布包的女人。
有人说,那个女人还在找她的孩子,每晚都在颍河两岸游荡,拦着过往的出租车,想让司机帮她找到那个丢失的陶土娃娃。也有人说,她不是在找孩子,而是在找替身,找一个能永远留在旧窑厂里,陪着那些陶土娃娃的人。
王建军离开阜阳前,去了趟颍河大桥。他在北岸的路灯下,放了一盏河灯。河灯顺着水流漂向远方,在黑暗中,像一颗微弱的星星。
他不知道这盏灯能不能照见那个女人要找的路,他只知道,那个雨夜在旧窑厂看到的景象。,会像颍河的水一样,永远在他记忆里流淌,冰冷而粘稠。
而阜阳的夜,依旧有出租车驶过颍河大桥。只是司机们都会下意识地加快车速,谁也不敢在北岸多做停留,生怕听到那个又湿又脆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师傅,等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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