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铁盒子里的玩意儿，像块烧红的烙铁，揦在了林秀的心尖上，烫出一个再也磨不掉的印子。
刘敬儒。073。翠娥。
这几个名儿和数儿，在她肠子里来回碾，碾得她日夜不宁。她刷着那些沤透了血污的布片子时，眼前不再是模模糊糊一片红，而是那个戴眼镜、脸盘清秀的学生，在冻死人的冷里抽抽着，最后叫人锯了腿的样儿。
她开始用另一种法子瞅洗衣房里的“活计”。
早先，她只是木着脑子洗，想把所有印儿都搓掉。现在，她开始偷偷地、玩命地想要认出那些印儿。
一件白大褂的袖口里头，用淡得快让血污盖住的墨水，写着一个名儿“李**”？后头几个字瞅不清了。她拿水轻轻洇湿那块布，想叫字迹真点儿，却叫监工一声吼吓停了手。那件衣裳立马被刷得溜光。
一条床单的边儿，有人用指甲盖，或是别的啥尖东西，抠划出几个歪歪扭扭的数儿“118”。她记下了这个数儿。
另一件衣裳的领子后头，蹭上了一点干巴的、暗蓝色的墨水嘎巴，形状像个模模糊糊的梅花印。她不知道这代表啥，但也刻在了心里头。
她不再只是个刷洗的物件。她成了个偷偷摸摸的、没指望的记事儿人。用眼珠子，用脑瓜子，记住所有她能找着的、证明有个人在这世上活过的微末印儿。她没有纸笔，只能用这最笨的法子。
她的哑巴，不再是因着怕，而是变成了一样家伙，一层护甲。她在哑巴里瞅，在哑巴里记。
同屋的女人们，也慢慢有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变化。虽说依旧没人吱声，但偶尔眼神碰一下，那死寂的绝望里，好像多了一丝丝极微弱的、心照不宣的东西。像黑夜里擦身而过的人，能觉出对方在，却不敢出声认。
那个中国护士，依旧冷得像块冰。但她偶尔打林秀身边过时，脚底下会几不可查地顿一下，或者手指头会无意识地做个飞快的小动作。林秀不敢应，只能把心咚咚跳的劲儿死死压下去。
这天，送来的“活计”里，混进了一样不一样的玩意儿。不是白大褂，也不是床单，而是一件洗得发白、打着补丁的灰囚服。胸前缝着的号布被撕了，只留下个模模糊糊的印子。
林秀的手一碰到那件衣裳，就猛地缩了回来。
这布的质地、作者“苏小桃夭”推荐阅读《石井部队的阴影》使用“人人书库”APP，访问www.renrenshuku.com下载安装。那补丁的针脚……太眼熟了。和王老实穿走的那件，几乎一个样。
她的气儿猛地哽住了，心口像叫一只冰手攥住了。她哆嗦着，几乎憋着气，慢慢拿起那件衣裳。
衣裳的前襟和袖口，沤着大片己经变成黑褐色的、板结的血嘎巴，硬得硌手。她翻来覆去地瞅，手指头在糙布上一寸寸地摸。
突然，她的指尖在内侧一个补丁的边儿上，摸着了一点异样。那线脚底下，好像藏着啥硬硬的小玩意儿。
她的心跳得像打鼓。她飞快地瞟了一眼监工，他正背对着她们咂烟卷。
她用指甲盖，小心翼翼地挑开那几根快要磨断的线。一小块薄薄的、磨得滑溜溜的碎木片掉了下来，落在她泡得发白的手心里。
木片上，用尖东西刻了两个歪歪扭扭、却使尽了力气的字：
“虎子”
林秀眼前一黑，差点栽进水池里。她死死把住水池边，指甲掐进了木头里。
虎子。她的儿。王老实在被抓走的那天早上，还念叨着要换药救虎子……
王老实把儿的名字刻了下来，藏在了自己贴身的衣裳里。他是在啥时候刻的？在黑地里等死的时候？他揣着啥心思，刻下这俩字？
而现在，这件藏着他最后念想的衣裳，被扔到了这儿，等着被刷掉所有印儿，包括一个爹对儿最后的牵挂。
天大的悲和恨，像滚水一样在她腔子里翻，快要冲破嗓子眼喷出来。但她死死咬住了牙关，咬得嘴里冒出一股腥甜。
她不能出声。不能。
她麻利地把那块小木片攥进手心，塞进裤腰。然后，她抓起刷子，开始疯了似的刷那件衣裳。不是要洗干净，而是要使出全身的劲儿，去抗，去发泄。碱水崩了她一脸，混着滚烫的眼泪，但她觉不出来。
她刷掉的不是血嘎巴，是她男人留在世上最后的想头，是她心里最后一点微弱的亮儿。
从这一天起，林秀刷掉的每一件血衣，都变成了一个活生生的人。她不再只是刷洗造孽的证物，她是在给无数个刘敬儒、无数个王老实、无数个只剩个号的“马路大”……做一场没声的、注定没人知道的祭。
她的眼，像两口深不见底的老井，把所有瞅见的苦和名儿，都沉在了最底下。
（第十二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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