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泡在碱水里，一天天往下沉。洗衣房里的水声，像是永远也流不完的血。
林秀的手烂得更深了。指头缝里的口子裂开，露出红肉，一碰碱水就疼得钻心。可这疼，跟她心里头那潭死水比起来，不算啥了。她像是沉在河底的一块石头，外面看着不动，里头早就叫水沤透了。
她现在看那些送来的“活计”，眼珠子像是能抠进布里。每一块污渍，她都恨不得看出个名堂来。
一件白大褂的肩膀上，蹭着一片奇怪的黄绿色粘液，带着一股说不出的腥臭。她记得前两天听技师嘟囔过，说是“芥子气”实验又“损耗”了几个。她刷着那片污渍，手抖得厉害，像是能透过布料，摸到那些被毒气烧烂的皮肉。
几条送来的束带，皮扣的位置浸着深色的汗渍和血污，边缘磨得发亮，像是被什么人长时间、绝望地挣扎磨出来的。她甚至在一根皮带的金属扣背面，摸到几道深深的、凌乱的划痕，像是用指甲抠出来的。
她沉默地刷洗着，把这些无声的呐喊和挣扎，一块块刷掉，冲进肮脏的下水道。
同屋的女人们，越发沉默了。那种沉默不再是死寂，而是一种绷紧的、危险的安静。像是一根弦，越拉越紧，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啪”一声断掉。偶尔有人夜里会发出压抑的、像是被捂住嘴的呜咽，但很快又会死死憋回去。
那个中国护士依旧来去匆匆，脸色蜡黄，眼窝深陷，像是被什么无形的东西日夜啃噬着。她不再有任何暗示，甚至很少看她们一眼。但有一次，林秀弯腰去捡掉在地上的刷子时，瞥见那护士垂在身侧的手，指甲全都秃了，边缘带着血丝，死死抠着自己的裤缝。
恐惧像霉菌一样，在无声中疯狂滋生、蔓延。每个人都感觉到了，有什么东西正在失控，正在走向可怕的终点。
这天下午，送来的“活计”格外少，只有几件看起来还算干净的白大褂，但那股消毒水的味道浓得反常，刺鼻得让人头晕。
监工没像往常一样骂骂咧咧，反而显得有些焦躁，不停地看表，在门口踱步。
反常的安静，比往常的打骂更让人心慌。
突然，外面传来一阵混乱的脚步声和急促的日语吆喝声，由远及近。监工脸色一变，猛地冲出去，又很快回来，脸色煞白，对着她们厉声吼道：“快！把手头的东西收拾干净！立刻回屋！不准出来！快！”
女人们被这突如其来的命令吓住了，愣在原地。
“快滚！”监工几乎是歇斯底里地吼着，挥舞着鞭子把她们往外赶。
林秀被推搡着往外走，心慌得厉害。她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洗衣房深处——那几个巨大的、平时总是紧闭着的蒸煮消毒箱，此刻正冒着异常汹涌的蒸汽，发出沉闷的轰鸣声，像是在拼命消化着什么庞然大物。
回到那间挤挤挨挨的小屋，没人说话。所有人都竖着耳朵，听着外面的动静。
脚步声更杂乱了，还夹杂着汽车引擎的轰鸣和什么东西被沉重抛掷的闷响。空气中，那股熟悉的消毒水味里，混进了一种新的、更令人作呕的焦糊味，像是……什么东西被大量焚烧的味道。
一种巨大的、难以言喻的恐慌攫住了每个人。
夜深了，外面的动静非但没有平息，反而更加喧嚣。探照灯的光柱疯狂地扫来扫去，将窗棂的影子拉长又缩短，像是鬼影乱舞。
林秀躺在草褥子上，睁着眼睛。她闻到风从门缝里吹进来的味道——是那股焦糊味，越来越浓，还带着一种……肉烧焦了的恶臭。
她猛地坐起身，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旁边的张嫂也坐了起来，双手死死捂着嘴，眼睛瞪得老大，充满了无法言说的恐惧。
其他女人也陆续醒了，无声地坐起来，在黑暗中互相望着，眼神里是同样的惊骇和绝望。
那味道……那像是……
没人敢说出那个词。
后半夜，外面下起了小雨。雨点敲打着屋顶，却压不住远处那持续不断的、沉闷的焚烧声和隐约传来的、像是大型车辆来回碾压的动静。
雨水冲刷着大地，却冲不散空气中那股越来越浓的、令人窒息的血肉焦糊味和化学品的恶臭。那味道无孔不入，钻进鼻腔，黏在喉咙里，让人喘不过气，也吐不出来。
林秀蜷缩在角落里，把脸埋进膝盖。她想起铁盒里刘敬儒清秀的照片，想起王老实藏着的刻有“虎子”的木片，想起那些纸片上密密麻麻的名字和编号……
外面的火，在烧什么？
雨，又在冲刷什么？
她不敢想。
她只能死死咬着牙，听着那雨声、那焚烧声、那仿佛永无止境的车辆轰鸣声。
这一夜，没有人能合眼。
黑暗里，只有一片死寂的、被巨大的恐惧压垮了的喘息。
还有那无处不在的、挥之不去的……
人油烧焦了的味道。
（第十三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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