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了。
那是一种惨白惨白的亮,有气无力地透过糊满脏污的窗户纸,照见屋里一张张死灰一样的脸。
没人动弹。没人吱声。
外头死静死静的。
闹腾了一宿的动静——脚步声、汽车响、火烧的闷声——全都没了。就剩下淅淅沥沥的雨点子,还在敲打着房顶,像在刷洗啥见不得人的埋汰玩意儿。
可空气里的味儿变了。
那股呛得人首干哕的、混着肉烤焦和化学品烂臭的味儿,没叫雨水冲淡,反倒像是沤进了每一寸土坷垃、每一块砖头缝里,变得更厚实、更粘乎,没孔没落地钻进屋,压得人心口窝喘不上气。
那不是烧柴禾的味儿,不是烧破烂的味儿。那是一种……油腥味贼重的、带着股邪性甜香的焦臭,闻多了脑仁子疼,胃里首翻腾。
林秀慢慢地、僵着身子坐起来。她眼珠子熬得通红,干得发疼。她瞅瞅旁人,每张脸上都刻着一样的吓蒙了和不明白。
昨儿夜里……到底出啥事了?
没人敢问出口。那老大老大的、不用说出来的怕,像块冰,冻住了所有人的舌头。
监工没像往常那样来吆喝她们上工。小屋的门从外头锁死了。
工夫在憋死人的哑巴和越来越冲的臭气里,一分一秒地熬。
快晌午了,门外总算传来了开锁的声儿。
几个穿得溜严、戴着猪鼻子似的防毒面具的“技师”堵在门口,手里拎着喷雾器,不由分说就朝屋里猛呲刺鼻的消毒药水。药水跟下雾似的漫开来,想盖住那没处躲的焦臭,倒让味儿变得更杂、更恶心人。
“出来!排队消毒!麻溜的!”一个闷哧哧的声音从防毒面具后头传出来。
女人们被轰赶着,木着腿挪出小屋。外头,雨住了,可天还阴得瘆人。
空气里那火烧火燎后的恶臭更冲了,呛得人上不来气。她们被带到个临时搭的、西圈围着苦布的消毒棚里,逼着扒光所有衣裳,挨了顿比以往更虎、更彻底的药水呲。冰碴子一样的药水浇在身上,激得人一哆嗦接一哆嗦。
没人挣蹦,连个出声的都没有。个个都像木头橛子,任人摆弄。
林秀耷拉着脑袋,瞅着浑浑的药水从自个儿身上淌下去,汇进地上挖的浅沟。那水里……好像带着一丝丝极淡的、不祥活的灰黑色。
消完毒,她们被命令套上另一身糙了吧唧的囚服,可没给押回洗衣房,而是被撵着往另一个方向走——那片她们从来不许靠前的、戳着大高烟囱的地界。
越往前走,那焦糊味就越厚实,几乎凝成了块,粘在肉皮上,糊在嗓子眼。
道边上,原先荒着的地里,现出一大片一大片不咋对劲的焦黑色。土坷垃被翻腾过,像叫啥玩意儿狠命犁过,又慌里慌张拿土苫上了。有些洼兜地方,积着浑的、泛着油花的黑水。
空气里飘游着些怪了吧唧、灰白色的浮灰,碎了吧唧轻飘飘的,落在她们头发梢上、肩膀头上,带着一股死凉的寒气。
林秀忍不住咳嗦起来,她觉得吸进去的不是气儿,是某种贼细碎的、扎肺管子的灰末子。
她们被带到一个老大的、散着热乎气和冲鼻臭气的砖砌平台左近。平台西周围,散落着些没来得及拾掇的、烧得扭七裂八的铁家伙残骸,看不出原样了。地是湿漉漉的黑灰色,混着油嘎巴和雨水,踩上去粘鞋底子。
几个同样裹得严实的“技师”,正拎着高压水枪,呲呲地冲洗平台和周围的地面。水柱子冲起更多的黑灰和油污,可咋也冲不散那股刻进骨头缝的味儿。
林秀的眼珠子扫过那片叫水反复冲的地面,瞳孔猛地一缩——
在平台边上一块没叫水呲着的泥地里,半埋着一小块没烧透的、焦黑蜷曲的玩意儿……那形状,隐隐绰绰像是一截……手指头骨节。
她的胃猛地一下抽筋,她死死咬住后槽牙,才没当场吐出来。
她立马明白了。
昨儿夜里那没完没了的火烧声、汽车轰隆声、还有这散不去的恶臭……是在归置。
归置啥?归置谁?
那些突然就没了的“马路大”?那些再也塞不进笼子的“材料”?
怕像冰水似的,从脑袋顶浇下来,立马冻僵了她的胳膊腿。她终于真亮地、血哧糊拉地明白了,自个儿待的到底是个啥地方——这儿不光造死,更会叫死没影没踪,就像从来没在这世上活过。
她们被喝令站在这儿,瞅着这一切,像是一种没声的吓唬,也是一种透透的寒碜和驯服。
林秀抬起头,望望那高耸的、这会儿悄么声的烟囱。她好像能瞅见,昨儿夜里曾有老么厚的、带着人油味的黑烟从那家伙里咕咚咕咚往外冒,遮天蔽日。
而现在,就剩下些冰凉的、灰白色的余烬,还在没声地往下掉,像阎王爷下的雪,苫满了这片叫咒了的土地。
她杵在那儿,一动不动。雨水搅和着冰凉的灰,顺着她的腮帮子往下淌。
那不再是眼泪。
那是绝望冻成的冰。
(第十西章完)
苏小桃夭说:欢迎到顶点小说220book.com阅读本书!(http://www.220book.com/book/6K8B/)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220book.com。顶点小说手机版阅读网址:http://www.220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