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被林秀猛地推开，撞在墙上，发出一声空落落的闷响。
一股更冲、更杂的恶臭劈头盖脸砸过来，呛得人眼冒金星。那不再是光烧糊的味儿，是搅和着燎猪毛似的焦木头、沤烂布条的化学品、还有种更深沉、更让人肠子绞劲的油腥恶臭——人油熬干了的味儿，厚得糊嗓子，粘在肉皮上，钻头发丝里。
门外，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黢黑。
不是夜里带星光的黑，是那种吞人的黑。远处丁点亮光都没了，就剩风在烂砖头瓦块里钻，发出哭丧似的呜嗷声。远地方野狗拖长的、凄厉的嚎，一嗓子接一嗓子，添了十分的瘆人。
女人们挤在门口，谁也不敢头一个往外迈。眼珠子瞪酸了，使劲瞅着外头模糊糊的影。
借着云彩后头那点死气沉沉的月亮地儿，她们能瞅见：
原先还算平整的道，如今全是碎砖烂瓦和烧得黢黑的木头橛子。不远一栋以前是实验室的砖房，塌了半拉，露出里头拧成麻花的钢筋和烧成空壳的架巴，像头死兽的骨头棒子。更远地方，那几个大烟囱黑黢黢地杵着，跟巨大的坟头碑似的。
空气里飘着灰，碎了吧唧带着点温乎气的灰，落在脸上、手上，糁人得很。
“没人了……真格没人了……”张嫂嘴里嘟囔着，声儿颤得不成个。
一个年轻些的女人，大概是渴急眼了，猛地挣开人堆，踉跄着冲出门，扑到不远处一个积着雨水的洼坑边，不管不顾就要用手捧水喝。
“别喝！”林秀哑着嗓子喊了一声，晚了。
那女人刚捧起水，就“啊呀”一声短叫，猛地把手缩回来。借着那点微光，能瞅见那水坑表面浮着一层邪性的油光，水色黢黑，冒着一股说不出的腥臭。
“水……水埋汰……有油……”女人带着哭音，把手在衣裳上拼命蹭，像沾了啥剧毒。
怕劲儿又一次攉住了所有人。连水都喝不得了。
林秀深吸一口冰凉的、掺着灰烬和恶臭的气，强逼自个儿定神。她摸索着，小心翼翼地迈过门槛。脚底下的地软乎得邪乎，踩上去嘎吱细响，像踩碎了无数烧脆的骨头棒子和炭渣。
她蹲下身，用手摸了摸地。手指头触到的是一层老厚的、混着灰土、泥和认不出的碎渣子的浮土，里头夹着硬撅撅的小颗粒。
她不敢细琢磨那是啥。
其他女人见林秀出去了，也终于壮起胆子，一个跟一个，像吓破胆的耗子，蹑手蹑脚地挪出小屋。她们挤成一团，懵瞪地西下瞅，像站在天边边上。
自在了吗？
可这自在，漫着死气和烂砖头味儿，比关着还憋屈人。
“上哪……咱该上哪？”有人低声问，声儿里全是没抓没挠。
没人能接话。
她们像一群迷瞪在老大坟圈子里的孤魂野鬼，脚底下每一寸土都可能埋着屈死的鬼，气儿里每一口都带着老乡化了的灰。
林秀抬起头，望望更深的黑。她知道，不能搁这儿待着。这儿的水喝不得，气儿有毒，再说……那帮跑了的，会不会猛丁回来？或者，有别的啥人来？
“得走……”她哑着声说，声儿干得像砂纸蹭，“离了这……找活路……”
可是，往哪走？西外圈都是黑和摸不透。她们关得太久，早丢了方向，也不认外头了。
末了，她们只能靠着点模糊的章程，互相架巴着，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个觉着“离烟囱和烂砖头远点”的方向，摸黑往前挪。
每走一步，脚底下都传来让人汗毛眼炸的细碎响。风一刮，扬起更多灰，扑一脸。
她们走的不是道，是一片叫大火燎过、叫孽障沤透了的焦土。
每一步，都踩在历史的伤疤上。
每一口气，都搅和着无数没来得及喊出来的冤。
她们闷头走着，不敢回头看那片吞了无数条命的魔窟。可那股冲鼻子的焦臭味，像鬼影子跟着，仿佛刻进了魂儿里。
真格的自在，还远着呢。她们只是从个有形的笼子，踏进了一片没边没沿的、由苦楚和死亡铺成的荒滩。
（第十七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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