碱水把手咬得没一块好肉。林秀摊开手掌，看着那些翻卷的白皮和裂开的口子，血丝混着黄水慢慢渗出来。疼吗？早觉不出了。疼劲儿早让心里头那股更大的寒气给压没了。
洗衣房像个蒸笼，又潮又热，可人待里头，骨头缝里都嗖嗖冒凉气。送来的“活计”越来越瘆人。
今天这堆白床单，沉得拽不动。那血不是泼上去的，是浸透了的，从里到外洇出一种黑红色，板结得像牛皮。刷子刮上去，嘎吱嘎吱响，刮下一层又一层黑红的痂。空气里那股子甜腥味混着碱水的呛，顶得人脑仁疼。
她闷头刷着，胳膊机械地来回扯。忽然，刷子头硌到个硬东西。她用手指抠了抠，从血痂里扒出个小玩意儿——半片指甲盖大小的人指甲，连着一点撕扯下来的肉根，己经泡得发白。
林秀的手顿住了，胃里猛地一绞。她盯着那点嵌在巨大血污里的惨白，愣了好一会儿，才木然地把它拨到水池角落，和那些刷下来的黑红碎屑混在一起。
旁边池子的张嫂突然干呕起来，佝偻着腰，眼泪鼻涕糊了一脸。监工骂骂咧咧走过来，一脚踹在她腿弯：“嚎什么丧！赶紧干活！”
张嫂不敢再出声，抹了把脸，抓起刷子，继续刷那件胸前开了个大口子的白大褂。那口子边缘整齐，像是利刃划开的，里面浸染的血污颜色更深。
林秀别开眼。她见过这种口子。上次送来清洗的几件衣服，也是同样位置，同样手法破开。后来听两个技师低声嘀咕，说是“原木”在麻醉失效前挣扎，手术刀划偏了。
中午吃饭，照样是掺了沙子的糙米饭和几根没油星的咸菜疙瘩。没人说话。女人们蹲在墙角，捧着碗，眼神都是首的。偶尔有人嚼到沙子，咯嘣一声，自己也浑然不觉，继续往下咽。
林秀扒拉着饭粒，一眼瞥见墙角堆着刚送来的待洗物品。最上面是几双胶皮手套，指尖部位破了，凝着厚厚的暗红色，像是无数次反复浸染、干燥后形成的壳。
饭后上工，监工拖过来一个大麻袋，倒出一堆东西。不是布料，是皮具——几条磨得发亮的皮束带，卡扣上沾着黑红色的锈迹；还有一个皮质的头套，眼窝和口鼻位置被汗水、唾液和不知名的液体沤得变了色，边缘一根细皮绳深深勒进皮革里，留下深刻的凹痕。
没人吩咐该怎么做。女人们沉默地拿起这些物件，浸入碱水，用刷子拼命刷洗那些深深沁入皮质的污渍。那皮子吸了水，变得更沉，散发出一种难以形容的、混合着皮革和腐败有机物的复杂臭味。
林秀刷着那条皮束带，手指摸到卡扣背面一道深深的划痕，像是被什么尖锐的东西反复刻划过。她下意识地用手指描摹那痕迹，心里木木地想：这是谁留下的？他当时有多疼？
突然，身后传来“哐当”一声响，接着是压抑的抽泣。她回头，看见李丫头瘫坐在地上，面前扔着那个皮头套，她双手死死捂着脸，肩膀剧烈地抖动着。
监工冲过来，二话不说，揪住李丫头的头发就往墙上撞：“晦气东西！号丧呢！再出声把你塞炉子里烧了！”
李丫头立刻没了声息，像块破布一样被拖走了。地上留下一小滩水渍，不知是打翻的碱水，还是别的什么。
洗衣房里更静了，只剩下哗啦的水声和刷子刮擦的噪音，一声声，磨着人的神经。
快下班时，来了几个技工，推着平板车，来收洗好的白大褂和床单。他们清点着数目，偶尔交谈几句。
“……这批‘材木’损耗有点大啊，三百六十号下午没挺过去，肺子首接烂穿了……”
“嗯，数据记全就行。明天那批冻伤实验的，记得提前准备液氮……”
“知道，这回要测试不同暴露时间的肢体坏死速率……”
他们的对话平平淡淡，像在讨论天气，或者仓库里的耗材。
林秀低着头，用力刷着水池壁，碱水溅到脸上，又涩又疼。她听着那些词——“材木”、“损耗”、“肺子烂穿”、“冻伤”、“坏死速率”——一个个砸进耳朵里，砸进心里，冻成冰坨子。
她终于明白了，在这里，人不是人。是“材木”，是“马路大”，是耗材，是一组组等着被记录的数据。他们的痛苦、恐惧、挣扎，甚至死亡，都只是实验报告上冷冰冰的几行字。
收工的哨声响了。女人们麻木地拖着脚步往外走。林秀落在最后，经过那堆己经洗好、叠得整整齐齐的白床单时，她看见最上面一条的边缘，渗出了一点极淡的、新鲜的血色，正慢慢晕开。
像是里面裹着什么还没彻底冷透的东西。
她猛地扭过头，不敢再看，快步走了出去。外面的天阴沉着，压得人喘不过气。
这地方，连洗干净的白布，都在往外渗着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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