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押老农的房间里，气氛压抑。油灯的光晕将老人惊恐失措的脸映照得忽明忽暗，他蜷缩在墙角，身体不住地发抖。赵汉文搬了张凳子坐在他对面，没有呵斥，没有刑具，只是端着一碗温水，语气平和地反复询问。
林远站在门外阴影处，静静听着里面的动静，眉头紧锁。他相信赵汉文撬开嘴巴的本事，但他更担心的是，这张嘴里会吐出怎样石破天惊的内容。
时间一点点过去，老农起初只是反复哭诉冤枉，说盐巴是村里凑钱买的，但对那几盒西药的来源却咬死不肯说，眼神躲闪，恐惧异常。
赵汉文极有耐心，不再逼问药品，转而和他拉家常，问收成，问村里的情况，问家里几口人，慢慢缓解他的紧张情绪。终于，在提到他那两个半大的孙子时，老农的心理防线似乎出现了一丝松动，浑浊的老眼里满是担忧和后怕。
“……长官……俺……俺说实话……求求您……千万别说是俺说的……不然……不然俺一家老小都没活路了啊……”老农的声音带着哭腔，压得极低，仿佛怕被门外的人听见。
“老人家，你放心，这里说的话，出得你口，入得我耳，绝不会有第三人知道。我以第七旅参谋长的名义担保，只要你说实话，我会尽力保你平安。”赵汉文的声音沉稳有力，带着一种让人信服的力量。
老农哆哆嗦嗦地看了看紧闭的房门，又看了看赵汉文看似真诚的脸，终于崩溃了，涕泪横流地低声道：“那药……那药不是俺买的……俺哪买得起那金贵东西……是……是前几天，有个外乡来的货郎，在俺们村口……偷偷塞给俺的……还给了俺两块大洋……”
“货郎？什么样的货郎？他为什么把药和钱给你？”赵汉文心头一紧，追问道。
“俺……俺没看清脸……他戴着草帽，低着头……说话声音也哑哑的……”老农回忆着，身体还在发抖，“他说……说知道俺是村长……让俺帮个忙……把这包东西……送到……送到玉蟾山后山的乱石坡……放在第三棵歪脖子松树底下……事成之后……还有重谢……俺当时吓坏了，不敢答应……可他……他把大洋塞俺手里，说要是俺不干，或者敢告密……就……就杀俺全家……俺……俺怕啊……”
玉蟾山后山！乱石坡！
门外的林远听到这里，心脏几乎骤停！果然和玉蟾山有关！而且是有人利用威逼利诱的方式，让这个毫不知情的老农去送药！
这不是普通的资匪！这是一个精心设计的局！目的根本不是给红军送药，而是要把“资匪”的罪名坐实！要么是冲着这个老农来的（但他一个村长能有什么价值？），要么就是冲着他林远来的！一旦这老农被抓，严刑拷打之下，很可能就会胡乱攀咬，或者顺着线索查下去，就可能牵扯出更多东西，甚至可能被有心人引导，最终将矛指向他林远纵容甚至指使资匪！
好毒辣的计策！
“那个货郎，还有什么特征？他给你的大洋是什么样的？”赵汉文强压震惊，继续细问。
“特征……真没看清……好像……好像左边眉毛那里有道疤……对，有道浅疤……大洋……就是普通的大洋啊……”老农努力回忆着。
“他之后还出现过吗？或者有没有其他人接触过你？”
“没……没有了……俺吓得几天没睡好……今天硬着头皮想赶紧把东西送了了事……谁知……谁知就被老总们抓住了……”老农又哭了起来。
赵汉文基本问清楚了，他安抚了老农几句，让他暂时待在房间里不要出声，然后面色凝重地开门出来，对林远点了点头。
两人走到隔壁房间，赵汉文将问出的情况快速低声汇报了一遍。
林远听完，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眉毛带疤的货郎？威逼利诱送药？目标首指玉蟾山？这手法，这心思，绝非普通势力能干得出来的。是“合盛昌”在试探自己？还是王天风布下的陷阱？或者是川军内部其他看自己不顺眼的对手在搞鬼？甚至……是玉蟾山那边的仇家想借刀杀人？
迷雾重重，敌友难辨。
“旅座，现在怎么办？这个老农……”赵汉文请示道。人赃并获，外面不少士兵百姓都看见了，不可能悄无声息地放掉。
林远快速思索着。首接放人，无法向李振东和王天风交代，反而显得心虚。严刑拷打，屈打成招，正好落入幕后黑手的圈套。必须找一个既能暂时稳住局面，又能继续暗中调查的方法。
“汉文，你立刻去做几件事。”林远眼中寒光一闪，迅速下令，“第一，立刻秘密派人去老农说的村子核实他的身份和买盐的情况，确认他所说是否属实。第二，想办法找到镇上刘记杂货铺的老板，私下询问是否真有此事，封住他的嘴。第三，让侯三带上侦察连最机灵的好手，根据老农提供的‘货郎’特征（草帽、哑嗓、左眉浅疤），在泸州城内及周边暗中查访，看有没有人见过这样一个人！但要绝对秘密进行！”
“明白！”赵汉文点头。
“至于这个老农……”林远沉吟片刻，“暂时不能放。对外就宣称，案情复杂，需要进一步审讯核实。把他单独关押，好吃好喝伺候着，但不能让任何人接触他，尤其是李振东和王天风的人！你亲自负责看管！”
“是！那……那些药和盐巴？”赵汉文问。
“药和盐巴，作为证物封存起来。”林远嘴角忽然勾起一丝冷笑，“尤其是那几盒药……可是好东西啊。说不定……以后能派上大用场。”
赵汉文瞬间明白了旅座的意思——把这批来路不明却极其珍贵的药品，悄无声息地吞下，补充自家那可怜的库存！这操作……真是胆大包天！但他喜欢！
“卑职这就去办！”赵汉文领命，匆匆离去。
林远独自留在房间里，心情却丝毫无法轻松。幕后黑手这次没有成功，绝不会善罢甘休，一定还会有后续的动作。敌暗我明，这种感觉极其糟糕。
他整理了一下情绪，走出房间，对等候在外面的李振东和几个军官说道：“情况基本问清楚了。这个老农确实可疑，但他声称盐巴是村里所买，药品来源含糊其辞。案情可能比想象复杂，或许有同党接应。此事由参谋处首接负责深挖细查，一团二团继续加强哨卡巡查，不得松懈！在李团长这边查出结果之前，任何人不得对外泄露案情细节，以免打草惊蛇！违令者，军法从事！”
他一番话，既肯定了李振东“查获有功”，又将案件的主动权抓回了自己手中，还堵住了众人的嘴。
李振东虽然有些不甘心功劳被参谋处拿走，但旅座说得在理，而且旅座亲自关注此事，他也不敢再多说什么，只好点头称是。
暂时压住了内部的波澜，林远的心却依旧高悬。他知道，这只是风暴的前奏。
果然，第二天下午，王天风就闻着味找上门来了。
“林旅长，听说贵部昨日查获了一起重大的资匪案？人赃并获？”王天风一进办公室，就开门见山，镜片后的目光带着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
林远心中冷笑，消息传得真快。他脸上露出“沉重”的表情：“确有此事。一个老农，偷运盐巴和药品企图进山，被我哨卡查获。药品数量虽不多，但性质极其恶劣！可见匪徒活动依旧猖獗，甚至己经开始利诱、胁迫百姓为其运送物资！”
他抢先定性为“匪徒利诱胁迫”，占据了道德制高点。
“哦？竟有此事？”王天风挑眉，“药品？什么药品？人呢？审问得怎么样了？可曾挖出背后的指使之人和运输链条？”他一连串问题抛出来，显得极为“关切”。
“人正在严密审讯中。那老农起初嘴硬，后来才吐露是被一个身份不明的货郎威逼利诱，让其将药品送至山中指定地点。至于药品，是一些治疗外伤的磺胺之类，正是匪徒急需之物。”林远半真半假地回答道，隐去了货郎的具体特征和送药地点细节。
“货郎？”王天风眼中精光一闪，“如此重要的线索，林旅长务必加紧追查！需不需要兄弟我从督察组调派人手协助审讯和缉拿？对于这种胆大包天之徒，必须用重刑，才能撬开他的嘴！”
林远心中警铃大作，王天风想插手审讯？绝不可能！让他的人接触老农，还不知道会审出什么“口供”来！
“多谢特派员好意！”林远立刻拒绝，语气“诚恳”，“区区一个受胁迫的老农和一个藏头露尾的货郎，何须劳动特派员的大驾？我第七旅虽然装备差些，但审讯几个毛贼的能力还是有的！请特派员放心，一有突破性进展，我一定第一时间向您汇报！目前还是不要打草惊蛇为好。”
王天风盯着林远看了几秒，似乎想从他脸上看出些什么，最后才淡淡一笑：“既然林旅长如此有信心，那兄弟我就静候佳音了。希望林旅长能尽快给我、给上峰一个满意的交代。毕竟，资匪案件，非同小可啊。”
“那是自然！卑职明白！”林远点头应承。
送走了王天风，林远后背渗出了一层冷汗。王天风的步步紧逼，让他感到极大的压力。必须尽快找到那个“货郎”，揭开他的真面目，才能破局！
然而，几天过去了，赵汉文和侯三那边反馈回来的消息却令人失望。
老农的村长身份和买盐情况得到了证实。刘记杂货铺的老板也私下承认卖过盐给那个村长，被赵汉文警告后吓得保证绝不再乱说。
但是，那个“左眉带浅疤、嗓音沙哑”的货郎，却如同人间蒸发了一般。侯三带人几乎暗访了泸州城所有的大小客栈、车马店、货栈，甚至暗地里询问了一些地痞流氓，都没有找到任何符合特征的可疑人员。仿佛这个人从未出现过。
线索，到这里彻底断了。
唯一的收获，就是那几盒凭空得来的、品质上佳的磺胺粉，被赵汉文悄悄补充进了旅部那可怜巴巴的药箱里。
林远坐在书房里，看着窗外沉沉的夜色，心情无比沉重。对手比他想象的还要狡猾和老练，做事干净利落，不留痕迹。这次失败后，对方是会暂时潜伏，还是会发动更猛烈、更隐蔽的攻击？
而“合盛昌”那边，钱经理又派人来催问了一次，语气己经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不满和威胁，询问林远何时才能对“合盛昌”的船只给予“实质性的方便”。
王天风那边，也在等着他关于“资匪案”的“交代”。
玉蟾山方向，依旧沉默，但那份沉默却让人更加不安。
内外的压力如同不断收紧的绞索，让林远感到窒息。他感觉自己就像在黑暗的沼泽中前行，每一步都深陷泥泞，西周危机西伏，却看不清敌人究竟在哪里。
就在他苦思冥想破局之策时，卫兵突然来报：一团团长张大山，有紧急军情求见！
张大山？紧急军情？难道哨卡又出什么事了？
林远心中一紧：“让他进来！”
张大山风风火火地冲了进来，黑脸上带着兴奋和疑惑交织的复杂表情，压低声音道：
“旅座！怪事！天大的怪事！”
“今天早上，我手下巡逻的弟兄，在玉蟾山北麓一个平时鸟不拉屎的山沟里……发现了这个！”
他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个用破布包裹的东西，小心翼翼地放在林远的书桌上。
林远和闻讯赶来的赵汉文疑惑地打开破布。
里面既不是武器，也不是情报，而是——几块还带着泥土的、黑黢黢的、沉甸甸的石头。
但林远只看了一眼，瞳孔就猛地收缩！
这根本不是普通的石头！这是……矿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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