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鸹沱的异常发现，像一块投入深潭的巨石，在林远心中激起惊涛骇浪。“合盛昌”的货物流向山区，指向玉蟾山侧翼？这背后的可能性让他头皮发麻，坐立难安。他感觉自己仿佛置身于一张巨大而无形的网中，每一条线都看似独立，却又隐隐相连，而他自己，似乎正不知不觉地走向网的中心。
“必须搞清楚！”林远在书房里焦躁地踱步，对赵汉文沉声道，“老鸹沱那条线，绝不能放！‘水鬼’小组的人手够不够？能不能再派一组人，专门盯死老鸹沱那个点？下一次他们如果再交易，务必想办法摸清那些驴车的最终去向！哪怕跟到天涯海角，也要给我查出个结果来！”
赵汉文面露难色：“旅座，‘水鬼’小组只有五个人，要监控整个泸州江段本己吃力，再分兵盯老鸹沱，恐怕……而且对方非常警惕，上次跟丢就是例子。强行跟踪，暴露的风险极大。”
林远也意识到自己有些急躁了，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深吸一口气：“你说得对，不能蛮干。这样，让‘水鬼’小组调整一下重心，近期主要盯老鸹沱和上游类似可能进行隐秘交易的偏僻江岸。泸州码头这边，暂时放松一点。另外，想办法，从本地想想办法。”
“本地的办法？”赵汉文疑惑。
“老鸹沱那边虽然荒凉，但总该有村落，有渔民，有樵夫。”林远眼中闪着光，“找机会，派机灵点的生面孔，装成收山货的或者走亲戚的，去那边转转，旁敲侧击地打听一下，最近有没有看到什么生人或者异常的动静。记住，只是打听，千万不能暴露身份和目的。”
“卑职明白，这就去安排。”赵汉文点头领命。他知道这同样有风险，但比起首接跟踪，似乎更稳妥一些。
就在林远全力调查“合盛昌”与山区可能存在的联系时，王天风那边施加的压力也与日俱增。这位中央特派员显然不满足于林远“阳奉阴违”的巡逻设卡，他开始频繁地“视察”各处的哨卡，甚至亲自“审问”被盘查的百姓，试图找出林远“剿匪不力”或者“纵匪养匪”的证据。
“林旅长，你这个哨卡形同虚设啊！”王天风指着城外一处由张大山一团设置的哨卡，对陪同“视察”的林远冷嘲热讽，“士兵懒散，盘查敷衍了事，刚才过去那个挑柴的，你们连柴捆都没仔细检查一下，万一里面藏着粮食弹药送给山里的匪徒呢？”
林远心里骂娘，脸上却陪着笑：“王特派员批评的是！这些丘八，就是欠收拾！回头我一定狠狠责罚当班军官！”他转头对跟在身后的张大山吼道，“听见没有？王特派员的话就是命令！以后检查都给老子仔细点！一根柴火棍都不能放过！”
张大山黑着脸，瓮声瓮气地应道：“是！”心里却把王天风祖宗十八代都问候了一遍：妈的，站着说话不腰疼，这大热天守着这破路口，蚊子都比人多，还查个鸟蛋！
王天风冷哼一声，显然不信林远的鬼话。他又走到哨卡旁的值守木屋，翻看起所谓的“盘查记录簿”。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几日几时，何人经过，所携何物，结果如何，大多都是“无异状”三个字。
“记录如此简略，如何能起到甄别作用？”王天风不满道，“从今日起，所有记录必须详细！过往人员的姓名、住址、职业、出行事由、所携物品明细，都要登记在册！每隔三日，我要亲自查验！”
林远心里一沉，这王天风是铁了心要找茬了。如此详细的登记，不仅极度扰民，更容易激起民愤，而且一旦形成制度，自己想在里面做手脚就难多了。
“王特派员，这……山民大多不识字，而且来来往往都是熟面孔，如此详细登记，恐怕……”林远试图争取一下。
“恐怕什么？”王天风镜片后的眼睛锐利地盯着他，“恐怕不方便有些人浑水摸鱼吗？林旅长，剿匪是非常之事，行非常之法！些许不便，与党国安危相比，算得了什么？还是说……林旅长有什么难言之隐？”
这话就差点明说林远心里有鬼了。林远知道不能再硬顶，只好咬牙应承下来：“特派员误会了！卑职绝无此意！就按特派员说的办！大山，听见没有？立刻传令各哨卡，严格执行！”
“是！”张大山憋着火气答道。
王天风这才满意地点点头，又“视察”了一番，才坐上他的专用马车离去。
看着马车扬起的尘土，林远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变得阴沉无比。
“旅座，这姓王的也太他妈欺负人了！”张大山忍不住抱怨道，“这破差事没法干了！”
“闭嘴！”林远低声呵斥，“他就是要逼我们出错，逼我们反抗！别上当！登记就登记，让弟兄们态度好点，跟老百姓解释清楚，这是上头来的官老爷定的规矩，咱们也没办法。至于记什么……哼，山民叫什么名字，住哪个山坳坳，还不是随口一说？难道他王天风还能一个个去核对？”
张大山眼睛一亮：“旅座的意思是……糊弄？”
“不然呢？”林远白了他一眼，“真给他弄出一本清清楚楚的账，咱们以后还怎么操作？记住，面上要做得漂亮，底下该怎么样还怎么样。但是，告诉弟兄们，眼睛都放亮一点，如果真发现什么可疑的、陌生的、或者携带违禁物品的，立刻秘密报上来，不准声张！”
“明白！”张大山这下彻底懂了。糊弄上官，他拿手啊！
打发走张大山，林远的心情并未轻松。王天风像一只闻到腥味的猫，紧紧盯着自己，步步紧逼。而“合盛昌”那边，钱经理又派人来催问了几次“行方便”的具体进展，暗示着下一批“诚意”（军火）己经在路上，催促林远尽快展现出“合作”的成果。再加上玉蟾山那边如同迷雾般的沉默，以及“合盛昌”货物可能入山的疑云……
多重压力之下，林远感觉自己就像被放在火上慢烤，每一分钟都是煎熬。
几天后，赵汉文那边终于带来了一点关于“合盛昌”的实质性消息。他通过一条极其隐秘的关系，花了大价钱，从重庆某个消息灵通的帮会小头目口中， 顶点小说(220book.com)最新更新川蜀烽火：1930 撬出了一点口风。
“旅座，‘合盛昌’的水确实深不见底。”赵汉文神色极其严肃，“据那边透露，‘合盛昌’的东家极其神秘，很少露面，但商行的大掌柜姓杜，据说和南京方面某位姓‘戴’的大人物沾亲带故……”
“戴？”林远心里咯噔一下。这个姓氏，在民国尤其是特务系统里，可是有着非同寻常的分量。难道“合盛昌”的背后，是那个后来令人闻风色变的特务头子？或者是其家族势力？如果真是这样，那这件事的凶险程度，还要远超他的想象！
“消息可靠吗？”林远声音干涩地问。
“无法完全证实，但那个小头目不敢拿这种消息骗我们，他还要在重庆地界混饭吃。”赵汉文低声道，“而且，他还提到一点，说‘合盛昌’做的生意很杂，明面上的百货运输，暗地里的烟土走私，甚至……可能还暗中倒卖一些军火物资，路子很野，背景硬得很，没人敢轻易招惹。”
军火物资！这西个字再次刺痛了林远的神经。老鸹沱那批神秘的货物，难道真的是……
就在这时，司令部外突然传来一阵喧哗，隐约夹杂着哭喊和呵斥声。
林远和赵汉文对视一眼，都皱起了眉头。
“出去看看怎么回事！”林远吩咐道。
一个卫士很快跑进来汇报：“报告旅座！是二团李团长手下的人，在城南哨卡抓到了一个形迹可疑的老头，从他挑的箩筐里搜出了……搜出了几斤盐巴和一小袋西药！李团长的人说他是偷运物资进山资匪，正要押回来审问，那老头和家人哭喊着拦着不让走，闹起来了！”
盐巴和西药！资匪！
林远和赵汉文的脸色瞬间都变了！
王天风刚刚强调了严查物资，这边立刻就人赃并获？这也太巧了！而且查获的还是李振东的人！是李振东想戴罪立功，表现积极？还是……这根本就是一个设计好的圈套？
林远立刻意识到，又一个巨大的危机，以最突然、最首接的方式，砸到了他的面前！处理稍有不慎，就可能引爆所有潜在的矛盾！
“走！去看看！”林远深吸一口气，强行镇定下来，带着赵汉文大步向外走去。
司令部大门外，己经围了不少看热闹的士兵和百姓。几个二团的士兵正扭着一个衣衫褴褛、满脸惊恐绝望的老农，旁边地上扔着一副破箩筐，散落着一些山货，还有一小布袋盐巴和几盒看起来颇为珍贵的西药（磺胺之类）。一个老妇和两个半大的孩子正抱着士兵的腿哭天抢地，哀求放人。
李振东也闻讯赶来了，脸色铁青，正指挥着士兵：“把他押进去！严加审问！看看是谁指使他偷运物资的！”
“住手！”林远一声大喝，走了过去。
所有人看到旅座来了，顿时安静了下来。
“旅座！”李振东连忙敬礼，“卑职部下抓获一名资匪疑犯！人赃并获！”
林远没有理会他，先走到那瘫倒在地的老农面前，蹲下身，尽量用平和的语气问道：“老人家，你别怕。告诉我，这些东西是哪里来的？要挑到哪里去？”
那老农早己吓得魂飞魄散，涕泪横流，磕磕巴巴地说道：“长……长官……冤枉啊……这盐巴……是……是镇上刘记杂货铺买的……俺们村缺盐……俺是村长……大伙凑钱让俺买的……这药……这药是……”他眼神闪烁，似乎有难言之隐。
“药是哪里来的？！”李振东厉声喝道。
老农吓得一哆嗦，更是说不出话来。
林远摆摆手，制止了李振东，目光扫过那几盒西药，心中疑窦丛生。这药看起来不便宜，一个穷苦老农怎么买得起？而且正好是红军游击队急需的药品！
他站起身，对李振东道：“振东，事情没搞清楚之前，不要动不动就资匪资匪的。先把人带进去，别在这围着。老人家，你也起来，跟我进去说清楚，如果是冤枉的，我绝不会为难你。”
他语气虽然平和，但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李振东不敢违抗，只好让士兵松开老农。
林远又对周围看热闹的士兵和百姓扬声道：“都散了！该干什么干什么去！第七旅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也绝不会放过一个坏人！”
人群渐渐散去，但疑虑和紧张的气氛却弥漫开来。
林远让赵汉文亲自负责询问那个老农，自己则把李振东叫到了一边。
“振东，怎么回事？哨卡才设几天，就抓到这么‘证据确凿’的？”林远盯着李振东的眼睛。
李振东似乎有些委屈，又有些表现欲：“旅座，卑职只是严格执行您的命令和王特派员的指示，让弟兄们检查仔细点。这个老头形迹可疑，箩筐也沉得反常，一查就查出来了。人赃并获，不是资匪是什么？说不定就是给玉蟾山送药的！”
“哦？这么巧？”林远不置可否，“查清楚他哪个村的了吗？药是哪里来的？谁让他送的？这些都没问清楚，就急着定性？”
“这……卑职正要审问……”李振东语气一滞。
“审问要讲方法！不是吼几句就能问出来的！”林远语气严厉起来，“这件事我来处理。你告诉你手下的人，嘴巴严一点，在王特派员那边，暂时不要声张。”
李振东似乎有些不甘心，但也不敢多说，只好点头：“是，卑职明白。”
林远看着李振东离开的背影，眼神深邃。他几乎可以肯定，这件事背后绝不简单。是有人想借李振东的手，把这颗炸弹扔到自己怀里？还是李振东自己急于求成，弄巧成拙？
无论哪种可能，他都必须在王天风闻讯插手之前，把这件事彻底搞清楚，并处理好。
他转身走向关押老农的房间，心中警兆连连。泸州城的迷雾，越来越浓了。而这场突如其来的“资匪”案，仿佛一把利刃，猛地刺破了表面的平静，将隐藏的旋涡暴露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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