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在颠簸的土路上缓缓前行,车轮碾过碎石,发出单调而有节奏的“咯吱”声。
车厢内,苏清靠着一叠柔软的行囊,闭目养神。她的脸色,在透过车帘缝隙洒入的斑驳光影下,显得有些苍白。昨夜鹰愁涧的那场豪赌,几乎耗尽了她所有的心神。那看似云淡风轻的几句话,那故作高深的姿态,背后是她紧绷到极限的神经和高速运转的大脑。
扮演神明,远比当一个凡人要累得多。
尤其是,当这个“神明”唯一的依仗,只是那一点点超前的信息和一颗不知深浅的佛心珠时。
她缓缓摊开手掌,掌心之中,静静地躺着那枚从鬼面刺客身上得来的黄铜令牌。冰凉的触感,让她纷乱的思绪,稍稍安定了几分。
令牌正面的血莲与“燕”字,张扬而霸道,充满了皇家贵胄不容置疑的威仪。然而,真正让苏清在意的,却是令牌背面,那个隐藏在繁复花纹与“燕”字狂草笔锋交汇处,那个小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沈”字。
这个字,像是滴入滚油中的一滴冷水,在她心中,炸开了无数种可能。
沈?
是姓氏?还是某个地名?抑或是某种特殊的代号?
她第一个联想到的,便是那个只闻其名、未见其人的玄镜司最高首脑——指挥使,沈炼。
这个猜测,让她脊背窜起一阵寒意。
如果这枚令牌,真的与沈炼有关,那整个事件的性质,就变得无比诡异和复杂了。
燕王,当今圣上的亲弟弟,未来皇位的有力竞争者。沈炼,皇帝最信任的爪牙,执掌着令人闻风丧胆的特务机构。这两个本该是水火不容、针锋相对的人,为何会通过一枚令牌,产生如此隐秘的联系?
是盟友?
那燕王为何还要派人追杀护送“先帝遗诏”的玄鸦?难道遗诏的内容,对他们这个联盟不利?
是敌人?
那这枚令牌,又作何解释?是燕王故意留下的破绽,用来嫁祸沈炼?还是说,这枚令牌根本就不是燕王的,而是有人伪造,其真实目的,就是为了将沈炼,也拖入这潭浑水之中?
一时间,无数个念头在苏清脑海中交织碰撞,让她感觉自己的头都大了几分。她发现,自己就像一个误入棋局的乡野村姑,每当她以为自己看清了棋盘的一角时,却总会发现,在那棋盘之外,还笼罩着一层又一层的迷雾。
而她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抓紧手中这枚小小的、刻着“沈”字的令牌。这或许是她,拨开迷雾的唯一线索。
“吁——”
车队缓缓停了下来。
外面传来秦风恭敬的声音,那声音里,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生怕惊扰了神明的虔诚。
“大人,前方三里,便是清水镇了。我们是否进镇休整?”
苏清将令牌悄无声息地收入袖中,整理了一下略显紊乱的呼吸,这才用一种清冷而平淡的语气,缓缓开口:“知道了。”
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
这种模棱两可的回答,反而更符合一个高深莫测的“神使”形象。
车帘外,秦风躬身侍立,不敢有丝毫的催促。他身受重伤,又失血过多,此刻骑在马上,全凭一股意志力在支撑。但他看向马车的眼神,却充满了狂热的火焰。
在他看来,“神使大人”的每一次沉默,都是在洞察天机,推演未来。凡人所需要做的,就是静静地等待神谕的降临。
过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苏清的声音,才再次从车厢内传出。
“秦百户,你对这清水镇,可有了解?”
秦风精神一振,知道这是“大人”在考校自己了,连忙打起精神,沉声回道:“回大人!清水镇地处交通要道,颇为繁荣。镇内的玄镜司百户,名叫周泰。此人……与属下,素来不睦。”
他说到“不睦”二字时,语气中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厌恶。
“哦?”苏清的声线,带上了一丝探寻的意味。
“此人乃是指挥使大人麾下另一位千户长的远房外甥,仗着这层关系,在地方上向来是无法无天,贪婪成性,吃相极为难看。”秦风毫不避讳地说道,“属下之前在京城时,曾奉命查过他一桩私吞军械的案子,虽然后来被上面压了下来,但也算是彻底得罪了他。若我们此刻以这副模样入镇,被他撞见……”
秦风没有再说下去,但其中的意思,己经不言而喻。
他如今身受重伤,麾下只余两名亲卫,又背着一个“护送要犯不力,致使全军覆没”的潜在罪名。一旦落入周泰这种小人手中,不被扒下一层皮来,是绝无可能的。届时,别说保护“神使大人”了,恐怕连他自己,都将自身难保。
他本想提醒苏清此地的风险,却没想到,苏清竟主动问起。
这,愈发印证了他心中的猜想——大人她,知晓过去,洞悉未来,世间万物,皆在她掌握之中!
车厢内,苏清的指尖,轻轻地敲击着车壁。
秦风提供的信息,至关重要。
这让她瞬间打消了进镇补给的念头。一个贪婪又与秦风有旧怨的地方官,就像一只闻到血腥味的苍蝇,一旦被他缠上,麻烦无穷。
更重要的是,她不能让自己的“神使”身份,过早地暴露在玄镜司其他人的视野中。秦风和他这两名亲卫,是经历过鹰愁涧的“神迹”才被彻底折服的。换做旁人,恐怕只会将她当成一个装神弄鬼的妖女。
必须避开清水镇。
但是,这个决定,不能由她这个“凡人”苏清来做,而必须由“神使大人”,以一种符合其身份的方式,来宣布。
“凡俗的恩怨,不过是过眼的云烟。”
苏清的声音,带着一丝悲悯与超然,悠悠地从车厢内传出。
“只是,那镇中的清水,己被凡人的贪欲所污浊。我们,不去饮那污水。”
秦风闻言,身体猛地一震!
己被贪欲所污浊!
大人她……果然什么都知道!连周泰的为人,都看得一清二楚!
他心中的敬畏,又加深了几分,连忙躬身领命:“是!属下明白了!那……我们该往何处去?”
“沿官道向东,绕过镇子。”苏清的声音,不带一丝烟火气,“三里之外,官道南侧,有一座废弃的山神庙。今夜,我们便在那里落脚。”
这话一出,秦风和旁边的张龙、赵虎,皆是面面相觑,脸上写满了震惊。
他们常年行走在外,对这附近的地形,也算熟悉。但他们却从未听说过,清水镇外,还有什么废弃的山神庙。
难道……是大人她,用法眼神通,看到的?
“怎么,你们不信?”苏清的语气,微微一沉。
“不不不!属下不敢!”秦风吓得一个激灵,连忙垂下头,高声道,“属下遵命!全凭大人吩咐!”
他不敢再有半分怀疑。
神明的旨意,又岂是凡人能够揣度的?
就算大人说前面有座金山,他也只会相信,是自己的凡胎肉眼,看不见罢了!
“出发。”
苏清淡淡地吐出两个字,车厢内,便再次恢复了沉寂。
车队,再次启动。
他们没有再朝着清水镇的方向前进,而是拐上了一条通往东边的小路,打算从镇子的外围绕过去。
马车内的苏清,看似平静,手心却己经捏出了一把冷汗。
她哪里知道什么废弃的山神庙。
她之所以这么说,不过是一种心理博弈。
在这种荒郊野岭,有个废弃的庙宇、道观或者破屋,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她说得如此笃定,一是为了维持自己“未卜先知”的形象,二是给秦风一个明确的目标,让他不至于像无头苍蝇一样乱撞。
就算找不到山神庙,她也可以用“天机己变,此地不宜久留”之类的话来圆场。
但,她赌对了。
当车队绕过清水镇那高耸的围墙,沿着崎岖的小路又行了约莫三里地后,一座掩映在半山腰杂草丛中的破败庙宇,赫然出现在了众人眼前。
那庙宇规模不大,墙体己经坍塌了大半,只剩下几根歪歪斜斜的柱子,支撑着漏风的屋顶。门前的石匾上,依稀可以辨认出“山神庙”三个字。
看着眼前这与苏清描述中,一般无二的景象,秦风、张龙、赵虎三人,不约而同地,倒吸了一口凉气。
他们看向那辆黑色马车的眼神,己经不能用敬畏来形容了。
那是一种,凡人仰望神迹时,发自灵魂深处的……颤栗!
如果说,鹰愁涧的夜晚,让他们见识了神明的力量。
那么此刻,这未卜先知般的精准预言,则让他们,彻底感受到了神明的……全知全能!
“大人……神机妙算!”
秦风翻身下马,顾不得牵动伤口传来的剧痛,对着马车,单膝跪地,行了一个标准的军中大礼!
张龙和赵虎,亦是紧随其后,跪倒在地,神情狂热而激动。
苏清没有下车,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算是接受了他们的膜拜。
她心中,却是暗自松了一口气。
看来,自己的运气,还不算太差。
夜幕,很快降临。
山神庙内,燃起了一堆篝火。火焰跳动,将众人疲惫的脸,映照得忽明忽暗。
他们所带的干粮和清水,己经所剩无几。秦风身上的伤,也因为一路的颠簸,隐隐有加重的迹象。
气氛,有些沉闷。
张龙和赵虎警惕地守在庙宇门口,注视着外面漆黑的夜色,手中的绣春刀,片刻也不敢离手。
秦风则盘膝坐在火堆旁,一边调息,一边时不时地,用狂热而又崇敬的目光,望向那辆停在庙宇中央的马车。
他坚信,大人既然指引他们来此,就一定有其深意。他们所要做的,就是等待。
苏清坐在车里,同样也在等待。
她在等,等一个结果。
了凡大师,那位神秘的“信鸽”,既然能提前预知白龙寺是安全的,那么,他也一定能推算出,自己这一路,绝不会太平。
他会派人来接应吗?
如果会,又会在何时,以何种方式出现?
这座被她“选中”的山神庙,是否会成为那个接头的地点?
这又是一场赌博。赌的是了凡大师的能力,和镇北王府那张看不见的网,是否真的如她想象中那般,无处不在。
时间,在一分一秒地流逝。
夜,越来越深。山林间,传来几声凄厉的枭鸣,让这破败的庙宇,更添了几分阴森之气。
就在众人己经有些困乏,连火堆的火苗都开始变得萎靡之时。
一阵轻微的、几乎微不可闻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打破了深夜的寂静。
“什么人!”
张龙和赵虎,瞬间惊醒,猛地站起身,手己经按在了刀柄之上!
秦风也睁开了眼睛,目光如电,望向了庙门之外。
马蹄声,在山神庙外,停了下来。
紧接着,一个沉稳而又略带沙哑的男声,在夜色中响起,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了每个人的耳中。
“天寒地冻,赶路人腹中饥饿,想讨一碗热汤,不知可否行个方便?”
这番话,说得客气,却透着一股江湖气。
秦风没有作声,只是用眼神,请示地望向了马车的方向。
车厢内,苏清的心,猛地提了起来!
她没有回应,而是用指节,轻轻地,叩击了三下车壁。
一长,两短。
这是玄鸦教给她的,鸦卫内部用来试探的暗号。
车外,陷入了一片死寂。
过了许久,那个声音,才再次响起,只是这一次,他的话,却变得有些奇怪。
“汤,没有了。不过,刚出炉的犁头,倒是有几个,又光又亮,不知客官,要不要?”
犁头?
秦风等人听得一头雾水,完全不明白对方在说什么胡话。
但马车内的苏清,那颗悬着的心,却在这一瞬间,彻底地,放了下来!
这是她当初在大雁村,为了说服村民开荒,和王铁山他们一起,喊出的口号!这件事,除了大雁村的人,和当时在场的玄鸦,绝不可能有外人知晓!
来人,是友非敌!
“开门。”
苏清清冷的声音,从车厢内传出。
张龙和赵虎虽然心中疑惑,但对于“神使大人”的命令,他们不敢有丝毫违逆,立刻上前,合力将那扇破败的庙门,拉开了一道缝隙。
月光,从门缝中,倾泻而入。
只见门外,站着一个身材魁梧的汉子,他穿着一身半旧的猎户短打,背上背着一张长弓,腰间挂着一把柴刀,满脸的风霜之色。
当看清那张熟悉的面孔时,苏清再也无法保持平静,猛地掀开了车帘!
“福……福大叔?!”
来人,赫然便是大雁村那个沉默寡言,却曾多次帮助过她的老猎户——孙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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